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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难得片刻安逸


  存扣乘轮船回到家里,嫂嫂月红见了就心疼地咋乎起来:“哎唷喂,你看我家存扣,人都瘦掉一壳了!”要存根接下行李,自己忙不迭到厨房去下面、打荷包蛋了。
  
  存根埋怨存扣应该通知他放船去带他回来的;去院子里打来洗脸水。存扣说行李并不重,下了船十几分钟就到家了。麻烦甚事。乱七八糟的书本扔在了李金祥家里,考取了倒不要了。现在看到那些东西就头疼。存根就问考得怎么样。存扣说,做全做起来了,估计取没问题。卷子比想像的要难。往届生都说难。朝外看了看,问:“俊杰呢?”
  
  “上他外婆庄上七八天了,带了两发信要他舅舅送他回来,不肯哩,赖在那里。有吃有玩没人管,一个个太宠他。”存根笑着说。又回到考试上:“有得取最好,管它考个什东西,考上了就是国家户口。”
  
  存扣呼啦啦地吃面,吃蛋。荷包蛋白莹如玉。煮得嫩,带溏生,搛不上筷子,存扣嘴凑上去一咬一吮就成了蛋白儿,一口就吞下去。月红看着他吃,笑咪咪的。
  
  存扣吃着面,对哥嫂说起他害眼和感冒的事,“真是倒霉哩!”
  
  存根说你也太粗心了,平时哪儿都不要紧,关键时却弄出了麻烦。感冒肯定是盖得少了。
  
  存扣说前几天太热,晚上没盖被单,光着身子睡,可能夜里中了寒气。“怪我,光图痛快了!”
  
  “肯定对考试有影响了!”存根叹着气说。
  
  “影响多少有点罢。嗐,还是没经验!”存扣把面汤全喝了,抹抹嘴说:“身子还发软,像散了架似的。我要好好睡上几天。”说着就打上了呵欠,上东房去睡了。
  
  存扣起来后到种道那儿看眼睛,种道说:“你这沙眼严重了,都是水窠窠儿,点药水没得用,你得到大医院去刮沙——上东台吧,去中医院或人民医院!”
  
  存扣吓了一跳:“刮?用刀刮?”
  
  “不是的。”种道说,“用针挑,把窠窠挑破了,水放掉,再用药水上。有点疼。”
  
  “不打麻醉?”
  
  “不打。”
  
  存根教存扣不忙去东台,先把在种道那里拿的药水点着,说瘸长宝跟他约好了下周上东台进元件的,有顺便船。“你在家里吃吃,睡睡。现在也不急了。”存扣心里一乐:吃吃,睡睡,猪子啊。他说:“等就等几天。”
  
  兄弟身体不好,哥哥嫂嫂着了忙。当天存根就杀了小公鸡让月红收掇了,清炖,加老葱生姜,还抓了把枸杞搁在里面。武火烧,文火焖,熟了连砂锅一齐端到存扣面前,让他一个人吃。第二天早上存根上街买了两副猪脚爪,走时没跟月红打招呼,月红就不晓得,上街时走岔了道儿,正好和存根两不遇,兴冲冲拎了一挂肚肺家来时看到存根已在院子里用个铜镊子在收掇猪爪子了。月红把肚肺拎到北面水码头上灌,血红干瘪的肚肺三灌两灌就变得白嫩肥大起来,控出来的白沫泛在河水里,柳叶样的小鱼儿在里面拱来拱去。有人对月红打趣道:“长嫂为母,月红对小叔子就是体贴。昨个杀鸡,今个灌肚肺,比服伺人做月子都卖力。”
  
  “可不,桂香一年到头在外面寻钱,存扣还真修了月红这好嫂子。”有人接上茬。
  
  “十个嫂子九个对小叔子好——正常,正常!”一个蹲在水泥板上洗脸刷牙的促狭佬嘴上牙膏沫挂挂的冲大家做了个鬼脸,被月红看到了,手捧起河水朝他头脸上泼去,笑骂道:“嚼你个舌头!”
  
  水泥板上的妇女们一起哄笑起来,乐不可支。月红认真地对她们说存扣考试间重感冒了,现下身子虚哩,不补补咋行?
  
  有人就说这不影响考试了么?——“考得怎样?”
  
  “他说考得还不丑,全做起来了。”月红答。
  
  “最好最好,这小子从小就聪明。”
  
  “考上了我们街坊邻居也都沾光。”
  
  存扣就真在家里吃吃睡睡,坐到西房里看看电视。哥嫂房里新添了张沙发,倚在上面很舒服。他现在怕看到书本,连小说书都不愿意看。这几个月捧书捧够了。本来存扣想到庄西望望顾保连的,不知怎么走到门外又回来了。庄上今年四个考生,另外两个是初中时(2)班的,分别在唐刘和周庄上的高中,住在庄南,存扣更不想去望他们。
  
  休息了两天,存扣精神大了不少,开始平静地回顾这次高考的细节。回忆的结果令他心里有些吃惊,这次考试他不在状态,并不全因为沙眼和感冒的影响,想来还是复习得不够充分。十册史地课本,八个月学完,融会贯通确实不容易,有些题目显然答得似是而非,不是太严谨全面的。数学综合性强,难度大,到现在为止他还不敢猜定最后几条大题目是否全做对了。看来第一志愿报的复旦是没戏了。有点自不量力了。有点可笑了。但回忆来回忆去,存扣认为自己取还是没有问题的。第二志愿报了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最差也会被它录取吧。
  
  早上存根对存扣说你也不要在家空等,出去玩玩么——要么到外婆家去?存扣说在拿到通知之前哪儿亲戚都不想去。他在门口站了站,决定上河东到中学里走走。
  
  公共场所总是这样,有人的时候热闹渲腾,生气勃勃,没人的时候则岑寂得要命,甚至举目荒凉。学校尤其如此。存扣走进顾庄中学校门时便体会到一种萧索的感觉。暑假学校里没有一个学生和教工,连看门的人都没有。教室、宿舍、食堂的门全闭着。砖铺的林荫道上晒着农人的烂麦草,发出阵阵浓郁的沤味。才放假十一二天,操场上就长起了青草。溽热湿润的夏天是杂草狂欢放肆的日子,它们长势很欢,青绿而直挺,一天一个样。在整个有学生的学期里,操场上光净平整,不见一根草叶,殊不知它们的根茎却在地下纠结着蛩伏着忍受着,渴望出头之心一天都没有死掉,等到学期结束,在热辣的阳光和充沛的雨水中它们便施施然探出了土层,恣意汪洋地生长,大有和日子比赛的劲头。两个月后新学期开始它们又得被铲掉。它们一年只有两个月的生命。整个暑假几乎没有人来搭理这些草们,有时有个把老头牵着条山羊来,把系在绳链顶端的削尖的木棒插进青草最茂密的腹地,到晚上来牵羊时这地方就会有一个完整的正圆,这是羊一整天的作品。不过不要紧,啃掉的青草第二天就会发芽出青,几天后就又长高了。人都灭不掉它们,何况畜牲?
  
  这当儿操场上有一趟翅膀还没长全的嫩鹅,十四五只,尾部涂着洋红和深绿——有两只是黑屁股。那些红和绿是从河西的聋奶奶那儿买的,一角钱一小勺。那小勺是牛角做的,不知用了多少年了,光滑细腻,像玉一样的半透明,小巧又精致。上小学时东连有次想偷过来,没想到耳朵不灵的老人却目光如炬,一双暴着青筋的瘦手鸡爪般扣住了他的手腕。存扣喜欢这红和绿,它是那样的民俗和纯粹,这样的颜色是属于乡下的,是民间的颜色。至于那两只黑屁股,肯定是用的墨汁,它俩将顶着这丑陋的印记委屈地渡过整个幼年、童年和少年,直到羽毛长齐了完全盖住屁股为止。当然鹅们的童稚时代是多么短暂,几十天功夫它们就长成了体形宠大趾高气扬的大鹅;更有些到了八月中秋就被迫结束生命,变成香喷喷的佳肴让大人伢子回味好几天。
  
  存扣在校园里各处游荡着,心底涌起了一种亲切的忧伤。多么熟悉的地方,他在这儿渡过了三年的时光。那时的一切都恍若在眼前。校园静穆着,好像配合着他的回忆和情绪。连偶尔叫上几声的鸣蝉这时都不响了。没有风。教室,食堂,宿舍,厕所,空旷操场上的篮球架,单双杠,水泥乒乓球台,实验室前面光秃秃的旗杆,还有那些树,全都安静地兀立,接受存扣的检阅。走到食堂的时候,蓦地一阵笑闹,两个举着青绿的芦竹的五六岁伢儿从拐角处冲出来,从他身边跑过。芦竹尖上绑着一块塑料纸,跑起来像块丑陋的破旗,哗啦啦地响——这是两个嬉戏的牧鹅儿童——男伢精瘦结实,浑身黑鳅鳅的,青皮大光头,全身就一件小裤衩儿,女伢却白圆肥实,像个糯米粉团儿,单裹着一个红肚兜,后面除了根红系带连背和小屁股都裸着,两个羊角辫儿随着奔跑一跳一跳的,像极了戏台上穆桂英头顶的翎子。一路奔跑一路笑,声音如摇银铃,水般的清亮,校园里安宁的空气变得活泼起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存扣心里顿时蹦出了这句话。他想时间真如同有人说的魔术师,这两个伢子将来说不定就成了夫妻,一个锅里搅饭勺,一条被窝里睡觉,养儿育女,含饴弄孙,最后寿终正寝。也有可能大了天各一方,甚至……他忽地就想起了秀平。
  
  熟悉的旧校园里曾走过一对如花少年。秀平的影像如雾般流动,让存扣心里窒痛。他赶紧朝外走,漫过来的缅怀情绪让他喘不过气来。当他一脚跨出校门,林荫道上的蝉们却一齐噪鸣起来。藏在树叶中间的几只喜鹊冲出树梢,扑刺刺朝南河那边铁工厂里的白果树飞去。存扣下意识抬起头,看到它们飞掠而过时白色的肚皮和蜷起的脚爪。
  
  存扣在校门外稍微停了一下,像是有股力量推着,他抬脚顺围墙朝老八队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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