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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被鬼迷住心窍?


  王树宝是家里的惯宝宝。他前头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奇怪的是,都长到七岁这年就溺水死了,看都看不住。王树宝养下来时他父母亲又欢喜又害怕,才几朝时就抱到瞎子先生那儿去算命。瞎子说你们命中该死五个细伢子,一色头的在七岁时被河神收走,随你怎么躲怎么防都没有用的呀。王树宝的爸妈当时就给瞎子跪下了,求他千万替他们化解此劫,保住王家这根独苗苗。瞎子先生收下他们的礼,指点他们要在家里院子中间种上一棵桑树,好生呵护了,不能让人攀折,少一根树枝都不行;树好人好,若在7年里这树无损,就可躲过此劫;此劫可躲,小磨难还是有的,这孩子的命最好也不过像座拱桥,两头低中间高,到中年时肯定发达,但晚年又不好了。他父母说老了再说老了的话……我们这就家去种树!
  
  王树宝的父母回家就从车路河北的果园场挑了一棵笔直的桑树苗,种在院子中间。怕桑树结了桑椹村里孩子耐不住馋来偷摘,又到吴窑镇轮窑上拉了几千砖,把个院墙加得有丈把高。村里人戏说是城墙,促狭的人说是看守所。不管怎么说,好歹七年内这棵树长得枝繁叶茂,完好不损,每年到了季节,结满一树紫红的果子,引得远远近近的喜鹊黄雀野鸽子山喜儿等各式鸟儿一趟趟飞过来,像聚餐,像赶庙会。后来县里的红卫兵得了信曾想到这村里砍掉这棵“迷信树”,因为王家在公社里做干部的亲戚多,弄了顿好饭菜把这帮学生娃打发了,总算有惊无险。
  
  这王树宝养下来就是体弱多病,像只病猫。脑袋挺大,黄毛没得几根;眼睛也大,就是没神;今天抽惊了,明日发烧了,三天两头抱着驮着上医院,把家里人都磨死了。直到上高中之前,半大小子了,晚上还搂着爸妈睡。到哪儿玩都有爷爷奶奶跟着,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他是家里的命根子,比皇帝金贵。
  
  但这小子却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家伙,人长得圆头乖脑的,一张标脸儿奶乎乎的,大眼娃,睫毛特别长,像道帘子扑扇着,嘴巴又甜,遇见人就喊,笑眉笑眼的,人见人爱。又极聪明,成绩好得很。听说这次考上吴窑中学时,村里王村长还特意包了二十块钱给他,说这小子肯定有出息,与其说将来奉承他还不如现在奉承他。旁人都晓得他是说的笑话,事实上村长家有个上六年级的小丫头,他这是存了想做亲家的心呢。
  
  王树宝来吴中报到时全家出动,浩浩荡荡的。他爷爷特地为他拣了教室角落里的一张床,说睡在里面安稳,静,又靠墙。他奶奶豁着不关风的嘴说,“在家靠娘,出门靠墙”,给老伴为孙子挑选这张床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本来是睡下铺的,但王树宝高低不肯,一撒娇,他爷爷说:“我孙子不肯睡下面,是怕吃上面人的屁呀!好好,全听你小祖宗,上头就上头!”就正好跟存扣睡了。被褥帐子全是他家的,新崭崭的,存扣只用了一个枕头,心里偷着直乐。一家人簇住存扣说好话,要他带住王树宝,说你是哥哥,弟弟从小胆小又不大会做事,你千万要照顾些,我们会有数的。说得存扣怪不好意思的。
  
  但王树宝的家人也有失算的时候,床虽然在安静的角落,账子后却是有一个大窗户,天气一凉大家都摘了,夜里外面风声雨声黑咕咙咚的,这王树宝就怕,不敢盯外面望。他怕鬼。有时晚上内急了甚至不敢到门口保洁员放置的粪桶那儿撒,就对准门缝朝外射。那门缝处正好有个铜板大小的节疤洞,像是专门为王树宝准备的。倘要解大溲,就非得摇醒存扣陪他上操场边上的厕所。存扣站在外面,哨兵似的,还要和他一说一答地打岔。但存扣从无怨言。
  
  一天晚上宿舍里不知哪个谈起鬼来了。说咱这中学底下原来是坟滩子,建校时有的棺材都没起掉,说不定这教室下面就有呢。还有的说,门口卖油饼的老头子讲我们这排教室后面汪塘边上枪毙过人,他亲眼见过的,新四军锄奸,杀还乡团,一溜儿跪在河边上,脑浆珠子都打出来了。以后说呀说的就说到厕所里的女鬼和河边上的鬼火来了。黑暗中说得大家怕怕的,就是说的人声音里都有些发抖了。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你高兴,他也高兴;你怕,他也怕。
  
  王树宝听的时候就嚷“不要说!不要说!”可大家逗他,偏往玄乎处说,结果王树宝到最后头都埋进被窝里了。第二天早上竟发起烧来。
  
  有人带了信,王家的一大帮子又来了。他爸妈上街上百货公司买来白纸,把那面大窗户每块玻璃上都蒙得严严实实;爷爷在王树宝脖子上挂上一个水獭猫爪子,说是避鬼神的;奶奶在他的枕头里偷偷藏了请来的一封道士符。在去医院挂水前,奶奶又偷偷在宿舍里为他站了水碗,拿两张黄表纸到河边上烧了,求野鬼不要再惹她的孙子。
  
  镇医院不远,出了学校大门往东走二百步就到了。中饭吃过后存扣上医院去看王树宝,一家人拉住他,求他一件事,要他们家树宝以后和存扣睡一头。他奶奶说,存扣生得高头大马的,火光大,肩膀上有灯,鬼不敢上身,树宝和他在一起,沾光的。说得存扣啼笑皆非,但还是答应了。他奶奶极高兴,千恩万谢的,特地教老头子冲了杯麦乳精给存扣喝。
  
  从这以后王树宝就和存扣睡一头。他睡觉极乖,睡着了像个猫儿蜷在存扣怀里,就是有时候爱说梦话,一惊一惊的。他才十五,身上还有一股小孩子的奶味呢,用“乳臭未干”形容他一点不过分,存扣对他很是爱怜,有种做哥哥的感觉。王树宝也对存扣十分依恋,上哪跟哪,难怪秀平说他也是存扣的影子。
  
  这一天存扣现在仍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星期四的下午,四五点钟,外面下着蒙蒙雨,天有些冷。有几个同学无处可去,就簇在宿舍存扣那旮旯的对过两张床上,有的坐着,有的歪在被垛上,闲聊,天南海北的。存扣和大家谈得很起劲,奇怪的是躺在铺里头的王树宝显得很安静,大眼睛看着屋顶,像在听大家讲,又像是想着什么。外面起风了,细雨打在窗棂上沙沙地响,这时候王树宝蓦地坐起来,手指头颤抖着指着窗子,惊恐地叫到:“妈呀!落水鬼!落水鬼上来了!”声音极其瘆人,叫得大家寒毛都竖起来了。存扣忙抱住他,可他发凶,拼命往外挣,力气大得唬人。存扣突然想起什么,忙叫大伙儿上来七手八脚按住他,自己跳下床,从床肚下面拿出一个大花碗狠狠往地上一砸——可是,真是奇怪——直到今天,存扣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那只花碗竟没有应声而碎!要知道这地是砖铺的呀,而搞投掷的存扣情急之下那一掼有多大的气力?总之那只碗好像变成了石头,在地上滴溜溜地蹦出了好远。存扣大惊,怒气上涌,拣起花碗,大吼一声,用尽全力往地上砸去,一刹时碎瓷片迸得到处都是,那床上的王树宝也软了下来,喉咙里咯咯地响,吐出一口鸡蛋大的粘黄的痰块来,兀自在床上喘着气,却不能说话。
  
  农村里老辈人说过,鬼怕砸碗,遇见鬼时拿个碗掼了,那鬼就惊走了,所以今天存扣看到王树宝突然中邪似的说见了什么“落水鬼”,马上就想起了,拿起碗就掼。
  
  存扣把王树宝对驮着一口气送到了医院,那几个同学也簇在后面跟着。医生为他打了镇静剂,说不要紧,这种病人往往是受了刺激和不好的暗示,经常见到。
  
  晚上王家就把王树宝用船接回家了,他们说这病单医院瞧不好,要家去求大仙帮他拿才行。
  
  王树宝被接家去快十天了,存扣心里显得很空落,两个人同吃同睡的,弄惯了。尤其晚上一个人躺在铺上,心里就格外念他,怕他有什么差池,想得心里毛毛的。
  
  因此秀平提到王树宝时,存扣就叹了口气。他是个重感情的人,看不得身边的同学有啥不好。
  
  秀平见他叹气,便劝他,没甚要紧,又没害大病,过几天会来的。
  
  又若有所思地说,是啊,父母亲好不容易把我们盘这么大,想好处呐,有个三差两错就送了他们老命啊。
  
  存扣怕她想起她姐姐的伤心事,就打岔道:“今儿这馄饨味真鲜,肯定用了虾糠的。”
  
  又说:“我下次还请你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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