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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姐姐的悲惨往事?


  农历四月尾上的一个周末,下午放学后等所有同学都陆续离开了,秀平和存扣才磨磨蹭蹭地出了教室。一前一后的。却都不是往家走。中午存扣就在文具盒里看到秀平偷偷放的纸团儿,要他放学后到牯牛湾。秀平总是用这种递纸条的方式通知他出去,地下党接头似的。她总能设计出约会的恰当时间和地点,三四回了,从没被人发现过。存扣当然很愿意和秀平在一起,跟以前和庆芸一起感觉完全不同,心里是又新鲜又渴望。但一礼拜就一次,没得多。存扣就很佩服秀平,啥事都能安排得周周全全,有理有节,有板有眼。存扣乐得让她安排。有时他想,秀平要是自己姐姐,倒也蛮好。秀平真像姐姐。
  
  牯牛湾风光无限。麦子见黄了,油菜籽结得饱饱实实,沉得弯了腰。夏收笃定丰收了。走过那个诞生情诗的地方时,秀平朝存扣扮了个鬼脸,调皮地笑了。虽然没有了菜花,可秀平感到这里比以前更加美丽。
  
  两个人在垛田间消消停停地走,说些闲话。有时一条埂走下来一句话都不说,两人互相望望,眼里心里都是好,不需要多说话。走到河边的一株歪脖子柳树下秀平在草地上坐下了。腿盘着,拿个右手背支托着下巴颏,朝着着东北方一个地方久久地凝望。存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两里路外一片蓊蓊郁郁的所在,有几只大鸟在上头盘旋,喳喳地叫声依稀可闻。不注意准以为那是几户人家的小村落,其实却是顾庄东面人家的公共墓地。这乡下,人住的村庄和祖宗亡人葬的墓地都是被各种树木包裹着的,不熟悉的生人远远看去还真分不出来。存扣感到有些蹊跷,说,你看那里做啥呢。一面说一面也坐了下来。
  
  秀平转头朝存扣深情地望了一眼,俊美的大眼睛慢慢地就蓄满了泪水。她哽咽着声音说,我想我大姐来了……和你在一起,我就想我大姐咋就没得我这样的福呢……
  
  她就给存扣说了秀华的事。
  
  1975年。冬季。照例要兴修水利挑河工。每家出一个男劳动力。秀平哥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瘸三跛四的,自然不能去;而她爸那年一进冬气管炎就发作了,喘得要老命,又去不了。没人上河工生产队年终分红是要扣钱的,他爸急得团团转,没有一点办法。这时候刚刚初中毕业的大姐秀华独自在院子里收掇起扁担和泥筐,说:“我去!”
  
  工地上插满了各种颜色的旗子,人山人海;民工们打着震天响的号子,高音喇叭里放着革命歌曲,热闹喧天;已做好的堤坝上用石灰水刷着“大干快上,改天换地”、“农业学大寨”等口号,每一个字都比人高。在这热火朝天的工地上,民工们其实是非常辛苦的:挑着一百四五十斤的泥担子从六七米落差的坝底拾级而上,即便是精壮的民工也是感到吃力的。可是要强的秀华硬是没拉下一步。大伙儿对这位俊秀的姑娘不由心生敬意,在她身边走的时候都频频向她翘翘大拇指。当这些民工们知道她是替有病的父亲上河工的,更是为她的孝心所感动,挖土的人便有意少给她两锹土:这也有技巧的,几块土互相搭盖,从体积上是很难看出虚实来的,足以骗过在大堤上来回巡视的干部的眼睛。秀华朝装土的种礼大伯感激地笑笑,嘴一抿担上肩就走。
  
  十八岁的秀华出落得相当漂亮,又健康结实,吃饭很快,一斤蒸饭三扒两扒就咽下去了。吃得多的人力气就大,河工上艰苦的体力活居然让她应付过来了。晚上她和工地食堂烧饭的大婶睡,挺安稳的。就是有一样事比较尴尬:白天小便或解溲很不方便。男劳力是不问的,想小便东西一掏就撒,也不管旁边有多少人;要解溲了,随便找个避风的地方裤子一拉就成。秀华可不行,毕竟是个姑娘家,要方便时她总要颠颠地跑出好远,找个隐蔽僻静的地方,彻底躲离那帮汉子的馋眼。河工上都是些急吼吼的“和尚”,有这么个俊俏的妹子混在里面,难免就有些想入非非,这也正常。
  
  这天下午五点钟左右,秀华他们这组河床上还有一个不算大的土方没挖完,听说工地晚上可能有宣传队来慰问,大伙儿鼓着劲儿干,争取早点收工,洗洗弄弄吃过饭看演出。秀华有泡尿老早想撒了,但又不大好意思去解决,怕影响大家的进度,硬憋着,想赶快担完了再说。真是应了一句古语:“活人哪能被尿憋死”,偏偏就是在这泡尿上出了事!
  
  河槽底下种礼大叔一声喊:“每人加两锹,至多再挑两担就结束了!”大伙儿鼓起最后的力气,担着满筐的土往上挪,秀华也添了两锹,摇摇晃晃还没捱到半坡,突然“哎哟”扔掉了担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直滚,脸色刷白,两只手捂着小肚子直叫唤。大伙儿七手八脚把她抬到堤上,裤裆里湿了一片。看她叫唤得紧,有人赶紧去喊工地上的赤脚医生,过来问了几句,年纪大的种礼大叔就冒出一句:“莫不是尿泡(膀胱)挣破了?”
  
  那医生一听就慌了,连说:“有可能!有可能!”吩咐赶快找船到区医院,“否则尿毒走开来就麻烦了!”
  
  这时候却起了北风,刮得脸上生冷,天阴沉起来,看来是要下雪了。有几个人在附近的村子找到一条挂桨船,却高低摇不响。柴油冻住了。忙用稻草把子烧了烘烤油箱,等开到工地这边,已耽搁了个把小时,秀华连叫唤也叫唤不动了。
  
  35里水路开了一个多小时,人抬上医院,因拖了太久,医生全力抢救,却是没有用了。
  
  那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
  
  秀平几乎是哭着讲完她大姐秀华的故事的;她接着又哽咽地对存扣说,现在我大哥三十几了,一条腿残着,找不到婆娘了。不能做什么事,脾气倒很大,又滥抽烟,喝醉了就哭,还砸东西……他是心里苦啊。如果能说上一门亲就好了。但人家姑娘就是麻子瘫子也不肯嫁他呀,他养不起婆娘……我二姐秀琴没媒没证的就跟人家跑了,还算不错,两个人借贷办了个水泥预制厂,生意蛮好;但一年到头没几趟回来,就是回来也总是撂个百儿八十的给我妈,陪妈一宿都不肯,她是不要这个穷家了……我爸走后,妈有只眼睛就渐渐不行了。是哭坏的。爸走时眼睛没闭上,他心里舍不开呀;一辈子省吃俭用,病中也不肯花大钱抓药,死了才发现他还攒着两千多块钱,这是他一辈子的积蓄呀……我妈一分钱都舍不得动,说是留给我出嫁用。妈现在就我这个依靠了。我大姐是最孝顺能干的,如果她还在该多好……
  
  听着秀平的述说存扣心里很难受,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秀平太可怜了,家里竟是这个样子,他多么想能够与她分些忧愁呀。他认真想了想,说:“要你大哥到你二姐厂子里撮撮忙不行吗。就是看看门岗也成啊。”
  
  秀平叹口气说,你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厂呢,姐姐姐夫都住在厂场里,要用啥门岗?再说我大哥这个人我是知道的,捧人家的碗就要受人家的管,我是去过姐姐家厂场的,我姐夫对工友吆五喝六的,他哪里受得人的脸色?“有残病的人都相当自尊。”秀平咬着嘴唇,手绞着辫梢儿。
  
  “那你叫你哥学个啥手艺也好啊!”
  
  “他有手艺的。他会补鞋。”
  
  “这不是挺好嘛!庄西三麻子上扬州摆鞋摊,说好的时候一天能挣十几块呢。”
  
  “我哥不行啊,他性格不好,不会处事。去年底他跟人家上东台才做了几天,就被那街上修鞋的找小痞子打了一顿……现在他死都不肯出去了。”秀平说到这里把头抵在膝弯上,眼泪又出来了。
  
  看秀平这样难过,存扣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豪情来,对她说:“没什么!我们俩好好用功,将来一起考上大学拿工资做公家人,家里就什么都好了。”
  
  秀平抬起头泪花盈盈地看存扣,眼里放出喜悦的光:“你真这样想的?你是说我们俩吗?是哩是哩,我也是这样想的哩!”她喜极,竟倚上存扣的肩膀,等反应过来,急忙坐直了,脸上羞得绯红,抿住嘴笑了。
  
  傍晚无风。河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偶尔有条鱼在菱叶间跳起,发出“噗嗵”一声水响。田野肃穆而安宁。夕阳把浓浓的油彩泼染在两个孩子身上,远远望去,如一帧美丽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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