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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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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行前我给夏雪写了一封信,放在写字台上用那枚还没来得及送她的戒指压着。这枚钻戒是我特意为她二十四岁生日补买的,经济危机一直耽搁了没有送她。我想夏雪还会来这里,她有房子的钥匙。她不会忘记这里的每一个夜晚,她会看到这封信的。我把学校的地址留给了她,我说我期盼在那个远离尘世,还没有受到金钱和欲望污染的地方向她忏悔。

  陈永涛开着他的凌志400把我送到了离深市三百公里外的那个山区学校。我们逆着早晨的阳光向北而去,现代文明从身边慢慢地溜走了。路越来越窄车越来越少心却越来越宽了,有种回到梦境的感觉。陈永涛侧脸看我一眼,笑笑说:这才是你梦想的地方,是吧?我说:你觉得我这人有些不可理解,有些挺可笑是不是?陈永涛说:不,我过去的确有过这个意思,现在没有了,我挺佩服你,真的。在内地能熬到一个县委书记不容易。在这里能熬到一个像样的总经理同样不容易,这两样你都得到了,可你又把它放弃了。这不是一般的人所能做得到的,所以我挺佩服你!陈永涛说: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没有说话,心里挺涩。我对陈永涛说:到了学校请不要说这些好吗?陈永涛点点头:我会注意的。

  陈永涛送我去的这所学校条件确实很差,校舍的年龄可能比我的年龄还老。严格地说这些校舍都已经属于危房,不能再使用了,但由于无力重建,几百学生仍挤在这样的危房里上课。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根本不相信这个经济发达的地区如今竟还有一所如此这般的学校。那些平日挥金如土的官僚们哪里知道,在他们的背后还有几百孩子在这么一所学校里学习,他们不但成绩得不到保证,连生命每时每刻都受到威胁。陈永涛见我不说话,说:怎么样,是不是有些后悔了?我说:不,这正是我想要找的地方。陈永涛笑笑:那就好。他说这里虽然条件差点,但环境确实不错,很适合你。以后我有时间一定要来这里度假。

  我没有对陈永涛说假话,我确实很喜欢这里。这所条件简陋的学校让我感到了一种亲切,因为它酷似我脑海里的那所山村中学。不仅环境相似,而且名字也只差了一个字:枫岭学校。这些陈永涛当然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人生中为什么有那么多让人无法解释的巧合。四年前我从枫树岭中学逃离,四年后却又来到了连名字都相同的另一所学校,这两个相隔几千公里却十分相像的学校为什么偏偏出现在我人生的两个端点上,这难道仅仅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吗?它会不会是某种启示?

  枫岭学校是一所完小加戴帽初中,师资力量同它的校舍一样令人堪忧,十二名教师只有两名公办,其余全是从这里毕业又回到这里代课的民办。我的到来给学校带来了一点骚动。学生听说来了一个大学毕业的新老师,整个中午都围在办公室外面不肯离去,他们扒在窗户上伸头探脑,想看看大学毕业的老师究竟与他们的老师有什么不同。他们看了很久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同之处,然后离去了。

  晚上校长特意买了酒和菜加餐,为我举行了一个欢迎便宴。十二个老师只有那个叫吕娃的女教师没有参加。一个晚上大伙都在议论她,校长说她去县上见她的男朋友去了,而另一个老师说她去城里是去联系调动去了。校长刘福仁五十出头,一副地地道道的山里农民模样,干了二十八年民办教师,三年前刚转正。他说他的全部人生都献给了枫岭学校。还有一个公办教师就是那个还没露面的吕娃。我的经历显然令校长和老师们钦佩,又使他们好奇。校长刘福仁问我:你准备在这里呆多久?我说我来的时候就没有打算走,我要在这里呆下去,直到我教不动为止。刘福仁和老师们开心地大笑起来,显然他们认为我是在说玩笑话。我说你们可能不相信我的话,以为我是来体验生活的,对吗?刘福仁说:前年省里来了一个青年教师,是团省委派下来挂职的,定好两年,结果只干了六个月就走了,说这里的水土不服。我说:我和那位青年教师不一样,他下来挂职可能是为了今后当官升迁。而我一不为升官,二不为捞钱,这两样我都得到过了,所以我无任何顾虑。校长有些尴尬,连连说对不起,并对刚才的话向我道歉。他站起来,双手把酒杯高高举过头顶,说:我代表枫岭学校敬你一杯。老师们也一起跟着站起来,把盛满酒的杯子高高举起来。我举着杯子同大伙一一碰了一下,碰得酒花飞溅,然后双手捧着一饮而尽,并将空杯子朝大伙亮了一下,样子挺有些豪气。接着大伙也一饮而尽,将空杯子朝我亮了一下。那场面有点像桃园结义,又有点像游戏。

  这天晚上,我和校长刘福仁都很高兴。刘福仁高兴是因为他不用花一分钱就得到了一个好老师。我高兴是因为我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归宿。学校静得让人怀疑它的存在,所有老师都回去了,他们住在附近农村,每天早出晚归。刘福仁本来也要回去的,因为学校里晚上只有吕娃一个人害怕,他才每天晚上留下来看校的。听说刘福仁老婆对他每天晚上住校还心存疑虑,并且进行过几次突然袭击,当然没有抓到什么把柄,让人啼笑皆非。但后来不知怎么事情传到了吕娃的耳朵里,吕娃便以此为由向县里提出了调动的要求。刘福仁说:我那婆娘真是没脑子,我连想都没想过这等事。吕娃是枫岭学校唯一受过师范教育的公办教师,是我的宝贝,我做梦都害怕她飞了,还敢有这种胡思乱想?他说:其实吕娃早就想飞了,一直没有理由。

  刘福仁当天晚上就把初三的数理化全部交给了我,这些原来全都是由他教的。刘福仁说:其实我自己也只是初中毕业,好多东西我都弄不明白,怎么能教出好学生来?我是在误人子弟啊!枫岭学校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考上一个高中生了,我对不起那些善良的家长,他们还把我们当神似的。刘福仁说他的目标就是在他退休前能看到枫岭学校考上一个真正的高中生,他说考大学的目标留给后人去努力了。他的坦诚有点让我感动。我说你才五十四岁,你的目标一定会实现的。刘福仁很兴奋,抓住我的手握了一下,说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我和吕娃见面是在一个星期后的周末的晚上。自从我去以后刘福仁每天晚上再不用看校了。刘福仁说我不仅解放了那些孩子,同时也解放了他。我正在批改作业,门敲响了。我以为是刘福仁又回来了,开了门却不是。我们俩都没有一点陌生感,就像早已认识了似的,互相笑了一下。我说你就是吕娃。她点点头也说出了我的名字,然后就走进来坐在我床上。这个典型的南方姑娘五官比较突出,嘴唇较厚,很性感,与我见过的几个女孩都不大一样。据说厚嘴唇的女孩特别容易让男人产生性交的欲望。我在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身上热了一下,感到这个想法有点卑鄙。如果按城里人的标准,吕娃算不上秀美。但在这里她绝对是一朵诱人的花朵。

  吕娃说:听说你原来是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真的吗?

  我点点头:是的,但那些都是过去了,现在我什么也不是了。现在我和你一样是枫岭学校的一名普通教师。

  吕娃有些吃惊的样子:你为什么要放弃那么优越的生活,到这个落后的山村学校来当一名不拿报酬的中学教师?

  我说:因为我既不想当官也不想赚钱,我怀念过去的教师生涯,所以我就来了。

  她望着我,抿嘴一笑。那绝对是聪明的一笑,笑声里隐藏着很多内容。在聪明的女孩子面前男人往往会变得挺傻。我心里被那笑弄得有点空虚。

  我说:你的调动搞得怎么样了?你男朋友在县里干什么?

  她望着我,这回笑出了声:你刚来几天,对我的情况了解得还挺仔细!

  这句话让我挺尴尬。我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真的挺关心你这事。

  她咯咯地大笑起来,说:我看你一点也不像个当过总经理的人,跟女孩子说话还脸红。

  我也跟着笑起来,我想借助笑掩饰尴尬。我说是吗,我脸红了吗?其实我早已感到脸上挺热。

  你会在这里呆多久?

  我说我在这里呆一辈子,你肯定不相信。

  我当然不相信,因为你没有在这里呆一辈子的理由。

  我十分爱这里,难道这还不是理由吗?

  她又抿嘴一笑: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认为这能算理由吗?

  我竟语塞了。我说我说服不了你,只有请你往后看好了。但请你相信,我是带着真诚来这里的。

  这点我相信。接着她问:你不拿报酬,以后靠什么生活?

  我这人一生不爱钱,可我不缺钱花。我现在还有半个公司的股份。我随时拿出几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不成问题。

  既然你有这么多钱,为何不回家与老婆孩子共享天伦之乐,而要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过单身独居的生活?

  我顿了一下,说:我没有老婆孩子,本来就是单身。

  吕娃不说话,这个聪明的女孩开始审视我。她面前的这个神秘的男人不能不让她产生某种猜疑。

  沉默了一会她又笑了:不谈这些了。她说:我从城里带回了一点纯咖啡,我去拿来让你尝尝。

  我说那太好了,我有很多日子没有喝咖啡了,还真有点想了呢。

  这一夜,我被吕娃的纯咖啡弄得一夜未眠。我躺在床上随着心之船溯流而上将自己四十年的人生仔细浏览了一遍,浏览得好累。朦胧中我看见了一双双眼神怪异的眼睛直盯着我。他们对我已经非常陌生了。他们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你们的儿子你们的丈夫你们的父亲。他们惊异地摇着头,说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的儿子这样的丈夫这样的父亲。我望着他们泪水慢慢地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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