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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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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像被两堵墙挤得身体都快要碎了一般。一堵墙是爱情,另一堵墙是前途和地位。他觉得这两样对他都很重要,他希望两样他都拥有,但他知道这不太可能。古人早就说过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能说古人的话是胡说八道吗?这架天平在他的脑子里已经僵持了很久,最终倾向了前途和地位一侧。他突然得出一个近似荒唐、但又让他信服的真理:前途和地位能决定一个人的爱情,而爱情却无法决定一个人的前途和地位。他这个缺乏逻辑性的真理的依据是从“中南海”里的那些家庭得出的。那一个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主要来自主人的地位。即使像离过两次婚的赵副书记和因女人而降职的洪波,爱情生活依然和和美美。中国几千年来的历史又何尝不是如此。有哪个功名显赫的伟人被爱情困扰?而那些一生追求纯洁爱情的善男善女,在前途地位受挫后又有几个能和谐幸福到老?因此他想一个男人要想获得幸福美满的爱情,首先必须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在政治上获得自己的地位。他想他的观点与少年时的理想并不矛盾。这个发现好像一下子使他成熟起来。

  这个夏天,他在办公室里的时间很少,他的办公地点好像移到了瑶河宽阔的草滩上。他这么做其实是无奈,他是在逃避,逃避杨西鸣的指手划脚发号放令,逃避顾艳玲含着阴谋的温情的目光,逃避方草无休止地纠缠唠叨。方草一直不知道他的人生中发生的这件大事,这些他当然开不了口告诉她,这有损于一个男人的尊严。方草弄不清楚他突然变得如此消沉的真正原因,她心里想的只有别的女人。她一次次地逼问他: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你想干什么就明白地告诉我,我不愿这样蒙在鼓里。他忍受不了她的纠缠,他心里很乱很烦,他说:我在想我应该怎么样去死!方草震惊了,然后就伤心地流泪。她的泪水好像总也流不完。

  那阵子他每天上班点个卯,然后就夹本书去瑶河边,像个幽灵在河边徘徊,累了就在草滩上睡上一觉,任太阳把自己蒸煮得热气腾腾浑身汗臭,然后就跳进瑶河畅游一程,熬到下班回家,几乎天天如此,他要把自己的烦恼和忧愁一点点地埋葬在瑶河边的草滩上,让别人慢慢地忘记他。可草滩一点也没有埋葬他的烦恼,反使烦恼越来越旺盛。他的心里空虚得像被人掏空了,寂寞像要把他吞食一样。这时他才意识到,人最承受不了的不是劳累而是寂寞。他想到过出走,也想到过死,而且不是一时的杂念,而且确确实实把它当回事情认真地思考了好一阵子。他甚至想到了如何结束自己生命的方法。他想不论采取哪种方法也绝不像肖庆光那样把自己弄得惨不忍睹,他要体体面面地躺在鲜花和芳草丛中,让这一美好景象永远留在人们的心里。他的心里突然感到了一阵酸楚,眼泪像要流出来一样,他使劲地吸了一下鼻子把眼睛里的泪水吸了回去。他想他的父母和他的姐姐此刻也许正在向别人夸耀他们的儿子、她们的弟弟如何如何地出息,一篇文章把瑶县扬了名,县里正准备提拔他当干部呢。可他们的儿子、她们的弟弟却在想着自杀这样的荒唐事。他要是突然死了他的父母他的姐姐会怎样?还有方草和小强,他们能够承受得起这个打击吗?死对于他是一种最好的解脱,可对于他们呢?上帝把生命交给你的时候,同时也交给了你责任和义务。在你没有履行责任和义务的时候你是没有权利去死的。这么做完全有悖于一个男人的性格。男人就要学会坚持学会斗争,包括和自己斗争!他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你这个懦弱的混蛋!然后把这个念头扼杀了。他想他和杨西鸣还没到最后见分晓的时候,他们的路还很长,谁胜谁负还很难预料。他的心里突然有种要与人决斗的冲动,他真希望这时候有个人能与他较量一番。这时他看见了河对岸一群牧童哇哇地喊叫着,然后脱光衣服赤条条地跳入河中向他游过来,这种场面立刻让他兴奋起来。他望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他也兴奋地脱掉衣服一头扎进河里,向着远方游去。他奋力地挥动着双臂搏风击浪,疲乏的骨骼舒展得啪啪作响。牧童在他身后奋力地追赶,但他们的距离却越拉越大,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振奋。他不知怎么突然间回想起了当年一位伟人畅游长江的壮观场面,心中一下子激动起来。这个夏天他第一次这么激动这么轻松舒畅。这个下午他游了很远才回头,他游得精疲力竭,但他心里却特别地兴奋。

  顾艳玲就是这个下午来到河边的。他在逃避了一个月之后又和她坐到了一起。这个时候他的确想能同她坐在一起,想同她聊聊,她却自己来了。她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觉得她似乎有一种超人的灵性。

  他上岸的时候,顾艳玲已经坐在他的衣服旁边,正漫不经心地翻他的书。她仍然穿着那件白色无袖连衣裙,戴着软边太阳帽。她微笑着看着他,眼睛里荡漾着一层清波。她说:你游得真好,看着你游,我都想下去了,可惜我还不会游。你教我怎么样?

  他笑笑,这是他一个月来的第一次笑,他感觉有些不自然。他说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敢教人?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顾艳玲看看表:一个小时以前。她说你再不上岸我都准备去报警了。

  这句话把他逗笑了。他说我要是真的淹死了你报警就麻烦了,你要是聪明就悄悄地离开。

  顾艳玲说:你把我当那种人了?要是你真的出了危险,我会不顾一切地去救你的。

  他哈哈一笑:你分明是在说假话,你水都不会,下去不等于陪我去死吗,你真的愿意?

  顾艳玲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他发现她眼睛里的清波慢慢变成了一束火焰,他便止了话题,说:你找我有事吗?

  顾艳玲从包里拿出一份抄写好的稿子递给他:我想把这篇稿子寄给省报,想请你帮我修改一下,可以吗?

  他收下了稿子,把它夹到书页里。其实他知道她找他修改稿子只不过是个借口,这个借口很笨拙也很幼稚。但他没有戳破,也没有拒绝。他甚至有些高兴。

  他们坐了一会然后沿着河边往城里走去。坠落的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碧绿的草滩上,像两把梳子梳理着嫩草。他们的谈话十分地融洽,但话题却没有一句是关于稿子的。顾艳玲说:你不应该这么消沉,看到你这个样子说实话我很难过。其实在你面前机会还很多,就看你如何去把握。顾艳玲停了片刻,然后接着说:我刚刚得到一个消息,县委班子明年要进行重大改革,要吸收一批年富力强有知识有能力的年轻人进入各级班子,这对你来说是个难得的机遇,你应该好好地去把握它。

  他心里顿了一下,突然明白了顾艳玲今天来找他的目的了,原来她就是要告诉他这个消息。他感到她正向他撒下了一张大网,等待着他往里钻。这个二十二岁的女孩真不愧是一个捕鸟的好手,时机把握得十分准确。他心里很清醒,但却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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