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时尚阅读 > 无处牵手 >
第四章(1)


  19

  母亲不让我再去运石头。我整天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有一种凄凉和伤感,像有许多泪水在等着要在被窝里慢慢流出来。这时,方草来了,她是听说我病了才过来陪我的。我一看见她身上的红棉袄心里就感到了一丝暖意,对生活又有了一种希望。那时候我始终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其实那就是爱。也就是这时候我听到了关于大队要成立文艺宣传队的消息的。消息是方草带来的,我们俩对这个消息又兴奋又焦虑,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进宣传队。但这次命运倾向了我们,我俩都进入了宣传队。准确地说,方草是顺利进入的,因为大队知道方草在学校就参加了宣传队,而且还跳过难度极大的双人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文艺骨干。而我则是后来方草的竭力推荐才勉强进去的。

  宣传队共有二十四个人,除了大队干部子女,其余全是下放和回乡知青。每个人都为能进入宣传队而高兴,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意味着向自己的理想走近了一步。那个表示要一辈子扎根刘家湾做贫下中农接班人的李扎根,又是自荐又是找人说情最终却没能进入宣传队,这让我多少感到有些安慰。从此李扎根不论在什么地方见到我,打老远就绕开避着我。李扎根把没能进入宣传队的帐记在了我和方草的身上,我们成了仇人。在我回乡的两年多时间里,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宣传队里度过的。我的爱情甚至我的整个人生都与这个小小的宣传队有关。那段生活我这辈子怕也忘不了,它不仅让我学会了编戏同时也学会了演戏。我目睹了权力和欲望是如何吞噬一个人的灵魂,让它腐蚀和堕落。那是一段让我不堪回首的生活,我从不愿去回忆它,但它却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眼前。除了方草和小凤,还有三个人我一辈子都忘记不掉,他们是刘万全、赵金保和陈永涛。

  20

  现在我该写小凤了。

  不知为什么,在我给你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小凤总是进入不了我的故事。换句话说我找不到关于小凤故事的切入点。有时候脑子里似乎找到了点什么,可一提起笔又找不到小凤的感觉了。这时候出现在脑子里的却又是方草而不是小凤。一旦这两个女人同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时,获胜的无疑是方草。小凤在我脑子里刻下的印象太轻太淡漠。我对小凤只有道德上的同情,而同情这种东西是不可靠的也是不长久的。而对方草我存在着灵魂上的巨大欠帐,这种欠帐是刻骨铭心的。它对感情的折磨将伴随着一生,它只有随着生命的结束才能了结。

  晚上,村干部闻讯集体来看望我。五个村干部只有支书我认识。他是我初中同学,毕业后没有继续读高中而去部队当了兵,这在当时是一个很有出息的选择。1979年退伍回家接了小凤父亲刘万全的班,一直干到现在,既没进步也没退步。1980年春节我毕业回家遇到过他,那时他血气方刚显得精神过剩的样子。他正要去一家喝年酒,我记得他只和我说了一句话,不冷也不热。他说:回来了?我说:回来了。那表情我至今仍忘不了,淡漠的笑容里夹着一丝不屑。他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年后我们再次见面时,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发生如此尴尬的变化。支书见面时还特意提到了那次见面,他显得有些激动,脸上充着血,不停地给我戴高帽,说你进步真快,这么几年就当上了县委书记,再过几年一定会是地委书记、省委书记。你给咱刘家湾争脸了!他还要说被我打断了。我不想听这些廉价的吹捧。我拿出带回来的香烟撒了一圈,接着随便问起了村里的一些情况。支书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子,然后照着上面读起来。看得出他是有备而来的,这让我感动,又让我有些不舒服。其他几个人则都双手放在膝上听支书汇报。支书汇报完了脸上竟渗出了汗珠子。于是我便把话题转到了工作以外,有意将气氛调得轻松些。我很可怜这些基层干部,别看他们平时在农民面前吆五喝六浑身威风,可他们见了当官的也会哆嗦。几个人坐了一会,又说了一些廉价的吹捧话便起身告辞。临走支书要我明天一定要到村里到处看看,并要我给党员干部上堂课,讲讲话。支书说你百忙当中回来一趟不容易。尽管我知道他们是在逢场作戏,但心里还是有些激动。于是我告诉他们,我是很想到村里看看,但上课讲话就免了。几个人一起点头说好。

  村干部刚走,大姐一家就回来了。大姐的脸上仍可见阴郁的影子。大姐问我:这次回来你打算怎么办?我说去看看他们。大姐说:我是说小强。大姐的眼睛里汪着泪水,她说:下午我从县里回来特地拐过去想看看他,可他却躲着没有见我。我想这孩子是在恨我们。我心里特别的难受,看着大姐脸上的泪水我真想哭,可我知道这不是我流泪的场合。大姐抹抹眼睛说:你应该把小强带走,小凤死了,这孩子只有你一个亲人了,艳玲也不能这么不讲理。我把一支只抽了一半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狠狠有碾灭,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不知道这孩子愿不愿意。父母和大姐夫都在听着我们说话,气氛很沉闷。这时母亲把大姐叫到了里屋,我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做,她处处都替她儿子着想,生怕她儿子伤心。

  大姐一走,我和父亲、大姐夫之间的谈话就随便了。大姐夫的嘴巴还是那么不利索,说不到三句便冷场。倒是他的小女儿玉莲一张小嘴极利索,这点完全像大姐,问起我来没完不了。三个大人都被她的伶牙俐齿逗乐了,气氛便轻松了许多。玉莲真是个活泼的女孩子,我离开家的时候她才刚刚会说话。其实在她的脑子里并没有我的印象,这会和我见面还不到一个小时就一点陌生感也没有了。这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什么东西说是送给我看的,却又不直接给我,而是双手捂着藏在身后让我猜。我想那一定是她的成绩单或奖状之类的东西,可我猜了几次都没有猜中。她说舅舅你真笨,自己的东西怎么会忘了呢?说着把那东西递到我眼前。我愣住了,原来是我十几年前使用过的一本旧日记本,这太让我意外了。我问她从哪弄到的。她凑近我耳朵小声说:这是小凤舅妈送给我的,里面有你写的戏,所以我就把它保存了起来。玉莲接着说:上学期我把它带到学校去给同学看,后来老师知道了也拿去看了,老师告诉我这戏叫话剧。老师还说这是历史文物,动员我把它交给学校作为资料保存起来。老师说舅舅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将来写校史的时候会用的上,但我没同意。玉莲很兴奋很骄傲的样子。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那个剧本是写在这本日记本上的。我翻开日记本,我感到我的眼睛像被谁扎了一下扎得生疼——十五年前的那个小话剧竟是小凤一笔一划地抄上去的!就在这一瞬间,我找到了关于小凤的故事的切入点。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