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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徐冬是被剃了光头。当我们到了看守所,我也没弄清为什么,狱警竟带着我们直接进了监区,徐冬已在一个小窗口后面等着了。一见徐冬的样子,徐冬的老婆又哭了,徐冬却还笑得出来:“哭什么哭啊?我这不挺好的吗?”我把带来的食物递进去,他拿起鸡腿狼吞虎咽地咬了两口,泪水却噼里啪啦地流下来,我的眼睛也湿润了。徐冬忽然放下鸡腿,抓住我的手失声说:“骆驼,我他妈后悔呀,真后悔!”徐冬说话的时候,我能看见他身后,若干光头也眼巴巴地往这儿瞅呢。“别太难过了,判不了几个月的!”我安慰他。

  刘大军也安慰说:“过去的就过去,别想太多了!”“我的名声就算他妈的全毁了!”徐冬看了一眼我身后的刘大军,又看向自己的老婆,我忙让开了身。“我想好了,我们还是离了吧,你把孩子送我妈那儿去,找个好男人嫁了!”徐冬说。徐冬的老婆这时却不哭了,抹了眼泪往前凑了凑:“你说的这是人话吗?就是离,我也得等你出来再离啊?”看着他们夫妻二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我顿生感触:患难之时还是夫妻啊,徐冬你也该深刻反省反省了,看看你那些情人,她们都哪儿去了呢?

  出了看守所,我们三人都一路无话。在徐冬家吃完了午饭,刘大军说他还有事,就走了。徐冬老婆对我说:“你坐了一夜的火车,还没来得及休息,去小卧室躺一会吧!”我说:“还真有些累了。”我就进了小卧室。我躺到单人床上先给张兵打了个电话,想让他订张晚上的卧铺票,省得排队去买了,晚上临开车前怕就没了。张兵却说他外边忙呢,没时间,可我知道他就在车站呢,因为我隐约听到了售票员冲着话筒跟旅客说什么。放下手机我就感叹:真是人走茶凉啊!当初我怎么就没看出这狗X人呢?来之前我给他打电话说一起看望徐冬,他就推说忙,脱不开身。刘进是真有了事,他的奶奶元旦前几天就病了,早回了县城。

  晚上再说吧,我睡了一觉。晚上到了火车站,一问还真没有票了,票贩子手里倒有,贵出了一半。“怎么大过节的,出门的人也这么多啊?”我想着,就去了附近的快客客运站,刚好有九点的一班大客。我就买了车票,票价快赶上卧铺了,快客都是空调软席,途中还有影片欣赏,毕竟比火车硬板舒服多了。我坐在候车室里候车,我就想赵婷不会在上夜班吧?我便怕见到她又很想见到她,我甚至还有了打电话问候她的冲动,但我终究没有打。

  车是准点发的,在市区穿行时,我看着窗外熟悉的夜景,心中酸楚起来:在这里,我爱过,恨过;被拥有过,也被抛弃过;洒过汗水,还流过泪水……想着,泪珠就不知不觉顺着脸庞滚落了。

  让它们飞到车外吧,结成晶莹的冰。

  36

  北京是我的——当我再次站到了天安门广场上,我忽然就有了这种无比豪壮,而又极其自私的想法,难道不是吗?

  只要拿着钞票,什么王府井、簋街的,全北京城的大吃小吃都是我的食堂。什么西单、秀水啊,全北京城卖衣服的地儿都是我的衣柜。吃穿都不愁了,那就玩儿呗,那么多景点呢,没听说哪一个“拒游”,人民大会堂也没什么了不起,买张票就能进厅儿里歇歇脚儿。还有中南海,我溜达到门口就腻,戒备森严的,能有什么好玩的呀?

  是的,北京是我的。有了这种想法我就高兴,我就很愿意与广场上那些南来北往的客人打招呼,并热情地询问他们一些问题。你想想,北京都是我的了,那我不就是在为自己工作吗?那会是什么心气儿啊?

  我是在采访,采访广场上的普通人,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他们中也许有市长,也许有科学家,也可能是农民和民工,但管他是什么呢,这和我的采访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想知道他们将怎样过大年,他们孩提的记忆中又是怎样过大年的呢?

  这是临近春节时,我们领导给人物栏目布置的选题,刚拿到这个选题时,我直皱眉头:这是什么烂选题啊?不知被炒过了多少遍的冷饭。可领导说:有的主题是永恒的,就看你能不能赋予它新意,挖掘出别的角度来,就比说过年吧,你从中应该能看出几十年来,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社会经济的飞速发展,传统文化的渐渐遗失,还有……我被领导说得激动不已,热血沸腾。

  是啊,这是多么好的选题啊?多么深邃的选题啊?可我应该去哪里采访,又去采访谁呢?领导便建议我来了天安门广场,说这里不同地域,不同风俗,不同民族的采访对象,你应该都能找得到的。

  我采访了一个年龄与我差不多的青年人,他童年记忆里的大年真是“年味十足”,离过年还有段时间呢,他就看着父亲用报纸卷了粉末,在小板凳上搓来搓去,父亲是在为他制作名叫“麻雷子”的鞭炮。父亲还把粉末装在铁桶里,上面抹了黄泥,留了药捻,说是大年夜要摆在院门口,点了喷出礼花,迎接锣鼓队。母亲当然也没闲着,准备了很多的甜点,那些用木刻模子蒸出来的馒头鱼啊,馒头鸟啊什么的,都被点了红点儿,尤其让他印象深刻,因为他总舍不得吃的。

  大年夜那天,麻雷子放了,好吃的吃了,他便撵着锣鼓队,一村一村地跑。一直到正月十五,村子里都摆台唱大戏,台上唱得热闹,台下叫得欢,孩子们却围拢在零食摊子前吃得过瘾。那一场铡美案,把人头按在了铡刀下,就真的喷出血来,他以为是真的呢,就骇得哭了。还有送灶王爷上天,他在白纸上画了一匹马,母亲就扔进灶坑里烧了,说是送了灶王爷当坐骑……

  青年人讲完了这些,便觉得失落和伤感,童年和童年的那些事,毕竟一去不复返了。我也就跟着失落和伤感,但我们动情的内容是不一样的,我是一个在北方长大的孩子,我们那儿过大年没有这样的含蓄多情,花样百出,吃吃饺子,穿穿新衣也就过去了,大概北方的文化过于粗邝和直接了吧。但这对一个人来说,是不是就意味着一种缺失呢?

  我采访累了,就拿了张报纸铺在地上,地砖上挺凉的,有点冻屁股。我也是想给家里打个电话了,来北京的事家里还不知道呢,来北京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往家里打过电话呢,我这个人真是随意和飘荡惯了。刚才采访了那么多过大年的内容,倒使我忽然有点儿想家了,心里也就生出来一些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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