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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一


  向红梅发现她的上帝并非真正的上帝而是魔鬼,是在头夜几度春风之后的翌日早晨上帝上班去之后。她已被枕衾销魂滋润得轻松自在活力奔放。蹲在厕所欢快地撒了一泡泉水叮咚的早尿,然后迎着初升的秋阳准备骑车到市场上去买菜,刚走出报社家属院的大门就听到看门的老头叫她取信。她一看是百货公司的信封,觉得没有任何价值,顺手就扔进了自行车前面的篮子。她说不清从何时起她突然瞧不起她曾经赖以生存的百货公司了。这种单位的信封放在篮子里有失体面。于是就把信封正面向下放着。她买菜的速度很快,因为不需要讨价还价,她尽情地挑选最好最贵的菜买,物价上涨因素及其某些菜农故意抬价对她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带着露珠和水分的鲜菜盛满篮子拿回家时,信封已被浸得精湿。直到菜饭做好等阿伟回家吃饭的空隙,她才漫不经心地拆开信封。文化程度不高的向红梅一字一句认真读下去时,她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向红梅什么都没想也没来得及想就默默无声地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桌上放着两排热气腾腾的阿伟喜欢吃的菜,厨房的煤气灶拧到最小程度,怕阿伟中途带客回家或想另外添菜而未熄灭的。从阳台上斜照过来的被云彩染得乌红的太阳在室内呈现一个三角,与向红梅昏迷的身体保持着一定距离。几丝无影无踪的轻风从厨房溜进来撩起她的几根秀发向上掀动着,一副翩翩起舞的样子。头发的动与她的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在这时男悟不期而入。她平时很少来她家,这天是上班中途来找一件女人用的东西。她进屋后发现向红梅躺在沙发上,意外地发现了那将揭露阿伟隐私的文字,才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她并非睡而是昏。于是她平生第一次做贼,饶有兴趣地把信和信封都装进了口袋,转身就下楼走了。其实男悟当时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和动机,只是觉得很有意思。无论在任何时候,桃色新闻和桃色事件总是以其特殊的魅力吸引着无数好奇者去窥其隐秘。男悟还稍稍犹豫过这样随便拿走别人的东西是否妥当,她想既然是打印稿就不止一份,再说她也不过是重复别人已经看过的东西而已。如果拿走,也许对阿伟是有利的,这就使向红梅失去了证据。男悟在看过之后,也没对任何人讲过此事,作为一种不光彩的行为,她在上厕所时就把它当作手纸扔掉了。向红梅放在桌上的信件不翼而飞,成为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阿伟回家时哼着一路三国演义的主题歌。他摇头晃脑自言自语地说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带着这句话的余音进门时,见向红梅伏在那里,以为她装睡,便想是连续几夜颠狂的疲惫所致。阿伟于是轻轻地拍向红梅的头,向红梅于是渐渐苏醒过来。被摇醒后的向红梅定定地望了一下阿伟,忽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肝的长嚎。阿伟觉得好生奇怪,早晨他出门时还是好端端的,怎么就一反常态了。一哄,还哭;再哄,哭得更凶;三哄,泪如雨下。阿伟索性就不哄了,端起碗碴吃饭。全是他喜欢吃的饭菜,他吃得神情专注。向红梅更加难以容忍阿伟对她的置之不理,她像一头发情的母狮挺身而出夺过碗去,连同掉在碗里的泪水砸在了地上,碗碴和米饭迸溅得满屋都是,像一堆掀开的冬雪。阿伟抓住她的手,问她为什么这样,究竟出了什么事。向红梅挣脱着说,放开我放开我!那双怒目圆睁的眼睛放射出恐怖的光芒。泪水挂在细长如绳的鼻涕上结成一颗晶莹的冰棱。她带着悬而不断的鼻涕转过身找证据,左找右找不见,想必是阿伟拿去了。

  阿伟问她找什么。

  就是你拿去了的那个东西。

  我什么也没拿。进门就见你睡了。

  你把东西给我。向红梅流涕涟涟地伸出手。

  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不是搞错了?或者做了恶梦?阿伟确实觉得她做了恶梦。

  那好。你说没拿也行。向红梅指着门:你走。你走——!

  我到哪去?

  到你那个家去!

  哪个家?

  小玲那个家!向红梅擤把鼻涕弹出去,拉起一条沉重白浊的线段。

  这时阿伟的脸才完全变形,五官膨胀而歪曲。先前的锐气荡然无存。他不明白小玲的事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东窗事发。他想一定是在什么时候出了疏漏而泄密。只要运气不好,再狡猾的狐狸也会被拙劣的猎手抓住。他现在只有向她半真半假地坦白交待。

  我不听!你说的话都是假话!你骗了我十多年!向红梅打断阿伟的话,觉得自己真理在握武器在握,她完全没有必要听他的任何解释了。他的任何解释都只能是更加恶毒的骗局。她看着阿伟虎死不倒威的脸,感到他是那么丑恶那么阴险那么可怕。她一直自信地认为爱上了一个值得一爱的并且终身值得去爱的男人,结果却爱上了一个连狗都不如的人,一个恶魔一个败类一只野兽。

  这时儿子放学回家,一看景状就知道父母干仗了。他向父母做了个裁判暂停的手势。以前两人吵嘴都是这样有效制止的。向红梅对儿子说,饭在锅里你自己吃,我们都吃了。一边说一边擦泪。然后把地上的碗碴和米饭扫进垃圾铲里。

  精心伪装多年突然被揭开本来面目的阿伟觉得失去了往日的荣光,灰溜溜地钻到卧室去了。阿伟躺在床上的样子颇像一具硬僵的死尸。肚子的饥饿感倏然消失了。他轻轻闭上眼睛时,眼前浮现出一片朦胧的白光。他睁眼寻视,发现窗帘并没关严,一线阳光透进来有些刺目。阿伟选择了一个侧卧的姿势安下心来想事。他很自信他的预测能力,暴风骤雨终于在预料之中来临了。他将度过一段人生最尴尬的艰难岁月。悠然自得风风火火的潇洒将暂时偃旗息鼓。突如其来的袭击使他必须正视现实的矛盾。他有一种苍凉感,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命运安排他必须这样在泥淖中摸爬滚打折腾熬煎。也许这正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应当走的道路,在事业与女人的搏杀中日渐成熟。它排除了一帆风顺的平庸四平八稳的呆板和风平浪静的沉寂,在轰轰烈烈曲曲折折中铸造自己高质量的生命历史和灵魂。想到这些,阿伟又涌动起一股得意之感,脱光身子缩在被窝里窃笑起来。他挑衅地对着客厅那个方向说,两个家怎么啦?小玲那个家怎么啦?老子就应当有这么多家!老子还要四海为家!声音在被子里形成一股鼓荡回旋的气流,但并没有传出去。他却听见了外面有洗碗扫地的声音,他想那个将来可以当总统的儿子已经吃毕了饭。男人一般的儿子一直吃饭气吞山河像个饿鬼。他想到儿子就心血来潮地兴奋。儿子在夏天赤卧在小床上,常常在梦中硬起小鸡鸡直指蓝天的情景又回到了他的脑海中,他从儿子身上看出了自己的脉骨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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