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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鲁迅就说,窃书者不为贼。

  放屁!不是鲁迅说的,是孔乙己说的。

  是鲁迅让孔乙己说的。

  严肃点!不许狡辩和抵赖。偷就是偷。

  即使算偷,也是替死人偷的,我用它干吗?

  但作案的是你。

  可销赃的不是我。

  双方僵持不下,派出所所长急忙翻出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我依据,总是找不出一个让人心服口服合理合法的办法来。肖平把所长叫到旁边说,这是我同学,死了妻子怪可怜的,千万请你们手下留情。所长正拿不准主意,见肖平说情,就把张子君狠狠地训斥一顿,然后敲敲他的后脑勺说:看在你作家朋友的面子上,本人网开一面,让你滚出去。

  张子君像领导散会似地走出派出所,双手背在后面,脸上浮现出凯旋归来的喜悦。两人并肩往追悼会场上走。肖平纳闷地问:你觉得你真的不是偷吗?张子君说算偷也可不算偷也可。肖平问他为啥要干这种事。子君说他觉得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偷东西很好玩儿,也是一种劳动,是一种最大的风险投资。作为一门爱好很高尚,但作为一种职业就低贱了。这是他不偷重要东西的一个原因。他说他从来不想给别人带来多大的经济损失使自己致富。他总认为这个爱好很好,当你顺利偷到一件东西时,哪怕那东西根本不值钱,只要成功了,就叫人心花怒放,那胜利的喜悦简直没法形容,心里甜滋滋、乐融融,充实得很。他最向往的就是那些不劳而获又有足够资本游手好闲的人。真正潇洒的是他们。肖平恶狠狠地说,你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异端邪说。

  这时追悼会已接近尾声。如泣如诉的悼词把会场的悲哀气氛推向高潮。家属们捶胸顿足,呼天叫地的声音撕肝裂肺。平静的张子君好奇地望着那些欲死欲活的人们。他的面部表情因皮肤黝黑发霉而显得极为模糊,说不清是悲恸还是沉重,是忧伤还是冷漠。他默默地递给肖平一支烟咱己取出一支拧在手上却又不抽最终拧成了粉末。领骨灰盒时,他回头向肖平生硬地一笑,有点像去领一笔受之有愧的奖金。抱着骨灰盒回家的路上,他催肖平说,咱们走快点,这东西抱起来不方便。肖平觉得本应走慢些才对,他却偏要加快步伐。那样子不像抱的骨灰盒而像抱了台急于使用的收录机。天空一丝风也没有,沉寂得像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小巷里的人们拿着扇子毫无实际意义地扇打着,见子君抱着骨灰盒,都热情地同情地跟他打招呼。肖平据此判断他跟邻居的关系不错。

  打开房门,一切什物都显得尘封已久蓬头垢面没有光泽。肖平从他怀里接过骨灰盒放到桌上,子君搓搓酸累的手,下意识地说了声他妈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了。肖平看看空空如也的茶杯,他想子君也跟他一样渴了,间他喝不喝水,子君摇摇头,痴呆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骨灰盒,眸子里闪着两道削肌贬骨的寒光,仿佛要穿透世间万物。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个箭步扑到骨灰盒上哇哇大哭起来。泪水从骨灰盒的顶端往下流,湿了脸湿了手湿了桌湿了那颗破碎的孤独的心灵。

  肖平被他这一突如其来前后判若两人的疯狂举动弄得瞠目结舌。他想劝导他安慰他都会是徒劳无益的。就让他尽情地哭一番,让良知道德人性都在骨灰盒上展示本来面目,也许这是一个契机,用来拯救这颗死亡已久的灵魂,让它在泪水的呼唤中得到复苏。突然,子君端起骨灰盒,泪流满面地大声呼喊起来,小芬,小芬,小芬。呼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尖,愈来愈长。声音震动着小屋,震动着小巷,震动着小城。

  肖平轻轻走过去抚摸着他的肩,劝他冷静点,要节哀。子君大声叫道:你知道吗?我害了她害了她呀!以前,她多么爱我我多么爱她!现在呢,就这一堆白灰,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沙哑的声音震聋发聩逐渐减弱,后来变成了一丝轻柔的气流。肖平担心骨灰盒从他手上坠落摔坏,就轻轻接过来放回原处。然后找来毛巾递给他擦泪,子君摇头不接,一头栽进屋里的床上,一边大哭不止还狠狠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肖平一时被弄得手足无措,又想法说了许多话才把他安抚下来,稍稍恢复了平静。肖平急着要走时,子君死活挽留,一定要肖平陪他坐坐。哪怕受委屈也要坐坐。肖平不忍心撂下一个孤身只影在这里,只好坐下来陪他。子君虽不再流泪了,但看着他那痛苦不堪的样子,肖平自己倒有了一种五内俱焚的感觉。

  肖平忧郁地回到家里,吴秘书长正在家里等他。肖平快快不乐地说,今天采访遇上老同学了,哭着不让走。吴秘书长扭动着大腹便便的身子说,这几天你是辛苦了,没白没黑地采访,还要听那么多哭声,叫你够受的。今天专门来看看你。肖平假惺惺地感激道,谢谢领导关怀。其实也没什么累的,工作嘛,干啥都一样。吴秘书长说,我已经向叶书记他们汇报表态了,保证完成好这次领导交办的任务,一定拿出一篇有影响有分量的报告文学,表扬那些在救难工作中的好人好事,反映各级领导和各有关部门对这次事故的高度重视。绝不会让他们失望的。这对死者家属也是一个安慰。肖平用讽喻的口吻说,你这个态表得很好,表得及时,很有意义。鉴于全部善后工作还没完毕,我还有大量采访任务,我保证在一个月之内拿出来,并且在重要位置发表。吴秘书长很有收获地满脸盈笑道,这就很好。可是要注意身体呀,身体是创作的本钱。你看路遥、莫应丰都是为了写部好作品搭上一条命的。要休息好,千万要休息好。肖平知道他要走了,站起来把他送出门去,他把祝他快些走的意思说成了慢些走。

  吴秘书长一走,家里就仿佛少了一个碍手碍脚的东西。看起来顺眼得多舒坦得多了。男悟不悦地说,这人怎么就不会说吉利话?肖平说他从小没跟大人学过。男悟问他搞创作呢?肖平说搞创作,主要是短篇和小小说。关于什么什么的通知报告请示之类。男悟说你别把人家说得大无能了,不然人家怎么还能管你,当秘书长吗?肖平慑榆地一笑,我又没说他无能呀!他倒是学过文学评论,还发表过一些豆腐块儿。这人很坏?男悟问。肖平说其实这人并不坏,甚至还有些善良和大度,就是有点那个。人就是这样怪,有的人左看右看挑不出什么毛病,却偏偏看不惯这个人。有的人毛病成堆,却又讨人喜欢。这些事,谁能说得清呢?

  这时外面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突然刮起了大风。泥尘和残叶从窗外飞进来,落得满地都是。谁家窗叶被狂风撞击在墙上碰得咣咣直响,继而传来玻璃落地摔碎的声音,十分刺耳。男悟慌忙起身把厨房窗户关严,自己领上孩子放在床上,吩咐保姆快收还未晾干的衣服。瞬息过去,雷声大作,拇指大的斜雨啪啪地落下来,打在墙上玻璃上水泥地板上发出强弱不均的清晰的声音,算是给这个闷热煞人的天气一个明确的响亮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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