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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经她这么一说,肖平和阿伟都坐下了。阿伟把二郎腿跷得老高,玩世不恭地把烟叼在嘴角上。他怪模怪样地乜斜着内平,使劲瞪他恨他挖他扎他,五官已全部错位。刘亚琴看着阿伟的这副面孔有点想笑。肖平放松面部肌肉给阿伟换杯茶,阿伟贵族式地不屑一顾道:换了吧,这茶淡了,来杯酽的。肖平说挑三栋四臭架子,给他冲上一杯酽的,一脸友好地递过去,阿伟摇摇二郎腿:这还差不多。

  屋内烟雾渐浓,肖平打开排气扇吐故纳新。阿伟懒洋洋地抚摸着桌子道:要是这阵子有副麻将就好了。刘亚琴说极是,我非常赞成。但有言在先,我身上没钱,要贷款。阿伟说钱我包了,不计利息。说着扔过一张百元大钞。亚琴说大钞不好找,要零钱,又换成零钱。肖平实在不愿意花费整块的时间玩麻将,见亚琴热情颇浓,只好勉强奉陪。于是两男两女互相对坐,摆开战场,搓将起来。岂料依靠贷款作本的刘亚琴手气极红,捷足先登,上庄连坐五庄。遥遥领先于三人之前。而阿伟打了三圈都没和牌,轮到坐庄时倒是坐了一庄,可刘亚琴一个杠上花把他打得人仰马翻。阿伟摇头晃脑地道:赌场失意者情场得意,赌场得意者情场失意,二者不可兼得。刘亚琴接过话题道:这么说你情场很得意啰!肖平笑道:你们俩是一人得意一人失意,还是我和林萍好,手气平平不存在得意失意的问题。大约玩了两个小时,阿伟就把两百多元输进了刘亚琴口袋。肖平看表已十点多钟,说,不玩了吧,过了瘾就行了。改日再请诸位尽兴。

  林萍在提出回家时,肖平说,亚琴晚上没地方住,在阿伟办公室呆一宿吧。我这里不方便。林萍说要回家,让阿伟带她去。阿伟说只是条件差一些,比不得家里的床舒服。刘亚琴板着脸,心里颇为不悦。她进去把未抄好的稿子带上,跟林萍和阿伟一块儿下楼了。

  十点多钟,夏日的晚上街上正是行人如织的时候。林萍骑着自行车回家去了。阿伟和刘亚琴并肩走着,穿过人声嘈杂的夜市。刘亚琴在一伙吃麻辣烫的人群处停下来。招牌的白布帘上写着火锅圆圆你的梦、麻辣激激你的情两行大字,她觉得很有意思。好奇心驱使她探头去看他们如何吃法。阿伟问她是不是想吃,想吃就买。亚琴说只是看看。那沙锅与麻辣烫如出一辙,数人围成一团夹着各自想吃的东西往里面放。她始终不明白这种极不卫生的饮食习惯在这种川菜上体现得如此彻底和饱满。试想,每人都用筷子往里边伸去搅动,千万人的口红、唾液和病菌从四面八方汇集一锅,就变成了黑乎乎的一锅汤。这轮毕了,下一轮依然不换,一天到晚吃到最后一锅连汤都不是了,全成了怪味稀粥。那黑乎乎的粘稠物叫人联想到粪便。她每次看见别人有滋有味地吃就觉得奇怪,她佩服他们有个包容量很大抗病能力很强的胃,能够承受这么肮脏的负载。她不明白食品卫生法为什么不明令禁止这种不卫生的吃法。

  阿伟见她看得出神,刨根挖底地问她究竟想干什么。如果想尝尝就去。她说只看看。阿伟问她你看懂了吗?亚琴说是看懂了,他们在吃一篇散文或随笔之类的文章。

  刘亚琴十分留恋此时鲜嫩而又清纯的夜色。高高在上的月亮凌空俯瞰着芸芸众生,给城市的绿茵投下了片片阴影。可她又必须跟阿伟到公司去投宿。她对阿伟说你回家去吧,把钥匙给我,我自己去就行了,放心吗?阿伟奇怪地问为啥不让他送。亚琴说想在街上多呆一会儿,阿伟犹豫片刻取出钥匙,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就骑车回家了。

  亚琴来到电话亭给肖平打了个电话让他来。约摸十分钟后肖平来了,问阿伟,她说她让他走了。肖平问你叫我来干什么,亚琴说送我到公司去,也陪我逛逛街。她说这话时口气有点不容置否。肖平说非要我来陪你不可吗?亚琴说我没说非让你来不可嘛,你自己迅速来的嘛。肖平语塞,有些不服气地看着亚琴。亚琴得心应手地甜蜜一笑,传达出许多娇柔和妩媚。肖平拍拍她的肩叹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亚琴说她要开始找感觉了,找城市的夜感觉。估计今晚有一个比较好的灵感到来。为了迎接这位不速之客,她必须做好充分准备。他们把车寄存起来,并肩而行。肖平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根本没有心思陪她闲逛。亚琴见他心不在焉,就笑嬉嬉地去拉他的手。肖平说你今晚高兴什么呀。像你这样子能长大吗?亚琴说坚持长下去吧,能长多大长多大。

  这时肖平突然瞥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一个瘦小而油黑的人正在路边卖烧饼,旁边有个白布广告——中华一绝千层饼。肖平走过去看,是自己高中时的同学张子君。张子君亲切地递过两块烧饼,非要他们吃不可。既然你们是同学,咱就不客气了!亚琴毫不客气地拿上一块,边走边啃连称不错。

  被广大蚊虫围攻的路灯睁着硕大而愤怒的眼睛。林荫道上流散着几个孤独的老人们。刘亚琴力图体味出他们的心绪。她想他们都曾经痛苦过、失恋过、追求过也奋斗过,现在他们都疲惫了,怀着各种目的来到这里,谋求着一个暂时的结局。片片浓密的树叶随风摇曳,摇曳出凄凉的倍数。她想他们或许是幸福的,属于活得自在的那一部分,只是那种生存状态叫人心寒而已。蚊虫们中身小体弱的不堪强光灼热的熏烤,呜呼哀哉地坠落下来,掉在亚琴脸上,打断了她的思路。她顺手一拍,无意抹成了粉末,顿时恶心得五官移位,觉得撞上了世界上最肮脏的事情。肖平笑她真有运气,好事都让你碰上了。亚琴故意把手掌伸出去欲往肖平身上抹,肖平吓得一个倒退,连声说惹不起你呀妹妹。

  两人就这么散漫地往阿伟公司方向踱步,亚琴兴致颇浓,神态恬然,每一处每一段她都感到初来乍到的新鲜。肖平是个急性人,他容忍不了一步一回头的东张西望。他说你不是让我送你到公司去吗,能不能加快一点速度。亚琴说急什么,急了不经老。难得出来这么畅快一次。肖平说你是出来找感觉的,我陪你找。只是今晚我还有事,明晚陪你出来可以吗?亚琴说那就一言为定。

  次日整整一天,肖平和刘亚琴都是在忙碌中度过的。肖平改稿,亚琴抄稿,一直忙到傍晚,才算把一篇两万来字的短篇抄完。肖平有种释重感,站起来大幅度地做扩胸运动,使全身肌骨得到调整和休息。然后他就抱抱儿子,极其吝啬地表现一点父爱——他总觉得对孩子照顾得太少了,孩子对他感情淡漠,他无法填补那种愧疚。蜻蜓点水似地亲两口,恨不得把积蓄的所有的爱都释放出来。而孩子却觉得莫名其妙,四顾茫然。末了说了句语惊四座的话,我不喜欢爸爸这样。肖平放下儿子,心里好不是滋味儿。

  忙了一天的刘亚琴觉得屋里有些沉闷,提出要出去继续找她的感觉。肖平不好拒绝,因为是昨晚许诺了的,他不愿得到这个食言的机会。已经习惯出门不带钱的肖平,随手在装钱的抽屉抓了一把装进口袋。下楼时,夜幕刚刚出现苗头。家属院的大门口堆放了一群人在那里谈天说地,他们都认识肖平且知道他是作家,熟人在跟他打招呼时有意打量着旁边的亚琴,企图探究其间的奥秘。肖平的那张薄脸皮就不禁有些发红。他向来害怕单独与女人在一起而今又偏偏在一起,引起一阵心如鹿撞地跳。而亚琴则沉着冷静旁若无人,紧傍着肖平走,把发育成熟不久的胸脯挺得老高,炫耀着自己的美丽。后面传来一声人家是作家的话。肖平猜得出说话的一定是个长舌妇。他真想扭头回敬一句:作家怎么啦,作家跟女人在一起就是文人无德吗?作家还写女人呢,写得越好越算好作家呢!

  走到颇像救护车标志的十字路口拐弯处,肖平到老同学张子君那里买了一块中华一绝千层饼和泡泡糖之类的零碎食品给亚琴,亚琴把泡泡糖吹得老大凑过来向肖平展示,表扬肖平说平哥,你今天懂事多了。肖平大吃一惊道,这得感谢你的帮助,跟你在一起傻瓜也会变成天才的嘛!

  两人沿河堤公路来到汉江防洪堤上坐下来欣赏被夜色吞没的汉江,从高处鸟瞰游乐园和歌舞厅,华灯初放,人声鼎沸,游人们兴奋得乱嗡嗡的一片。亚琴觉得他们的每一个动作和语言,都在发泄八小时积累的情绪;他们汇集于此,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歌之咏之。歌舞厅的广告灯箱鹤立鸡群般地耸立着,与繁星点点的小灯一齐映入汉江形成众星捧月之势。在她眼中汉江已经不是汉江了,而是一片流动着的灯光。肖平问她如果有人从桥上跳下去你会怎样。亚琴说我会制止他们。但我绝不会跟着跳下去救他们,因为我没有营救他们的能力。如果我跳下去呢?肖平又问。尽管你比我重要得多,但我也许救的恰好是自己的仇人。她毫不含糊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了,一个人不能珍惜自己的生命,怎么去珍惜别人的生命呢?无论是哪种爱,爱到什么程度,都只能是阶段性的。到头来会认识到自我价值才是最有价值的价值。肖平说没有听懂,亚琴说不愿重复。

  汉江的风吹得他们身上凉飕飕的,肖平起身想走,亚琴不让。肖平说,告诉你,男悟出来玩时,我也是很少像这样陪她的,更不曾像这样陪过别人。对你算是特殊的了。请原谅,这段时间我创作欲特别浓,时刻想动笔写点什么。闲起来真叫人心焦。亚琴有些不高兴,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呀!肖平说,你不要刺我。你要知道,我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这是一个不进则退的年龄。再不努力就不行了。亚琴不得已地站了起来,说理解你。

  他们回家之后遇到的最严重的问题是亚琴睡觉的问题。昨晚她在阿伟公司睡,今早阿伟上班就把钥匙还他了。肖平屋里只有两张床,小孩一直跟保姆睡,肖平让亚琴挤在他们一块儿。孩子跟保姆睡习惯了,醒来发现亚琴睡在床上又哭又闹。肖平说阿姨在哪里睡呢?孩子说在爸爸床上睡。肖平说胡说,爸爸妈妈的床只能让爸爸妈妈睡。孩子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可以跟爸爸睡嘛!亚琴没法,只好起来睡在肖平屋子里。肖平不睡,伏案写作。后来困了,拿个枕头在沙发上睡起来,照样蛮香。睡在床上的亚琴一夜未眠,迷迷糊糊地熬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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