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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在剧院狂热的气功氛围里,行署常务副专员魏有亮显得十分沉稳。他也和大家一样做着动作,但动作十分的舒缓,幅度极小,两手悠然地推来推去,似打太极拳,又好似医生搞推拿做按摩,可脑海里却是逐浪排空地发泄这些日子留在心内的愤懑和苦楚,面对台下“群魔乱舞”的人们,他多想乘机哭一阵、喊一阵、叫一阵、疯一阵,可乜眼台上左右同仁,个个都是武林高手,在政治的角斗场上拳打脚踢、刀光剑影,令自己不寒而栗。其实,今天他是一万个不愿意来参加什么狗屁气功大会的,但自己却有难言之隐啊!不能在梁怀念刚下了台,自己就被世人说忘恩负义。

  二十年前,魏有亮作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从清华大学水利系毕业,分配到永川县水利局当了技术员。当时,正是又一轮农业学大寨热潮涌起,他被局里派到禾塔公社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禾塔公社有一条大沟叫清水沟,清水沟里有一股常年流淌的清泉,当毛泽东提出“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后,禾塔的人民群众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几千名劳力冬战三九,夏练三伏,愣是凭靠人挑驴驮整整干了两年,牺牲了五条性命,打起了大坝,在路山地区首创出“高山出平湖”的奇迹。这座起名叫“胜天”的水库总库容有四千多万立方米,可修建时仅考虑要人定胜天的政治意义,却忽略了它的实际功能和水患灾害,运行多年来不仅水库里的清流白花花地流淌走了,存不住多少,还由于水库其实是在沟里用土拦的一道坝,每年发山洪时下游的群众老是提心吊胆的,直怕洪水冒过坝梁。还是梁怀念当公社书记时的一年夏天,大雨像用脸盆泼出似的,只一个多钟头就使库里水面离坝梁仅有半米,公社大喇叭里喊来了上千民工挖土加坝,谁知加得越快水也涨得越快。到今天,梁怀念还说是他们的精神感动了老天爷,眼看水要冒梁时才停止了上涨。梁怀念抹着满脸的汗说,这才叫“手榴弹擦沟子,真他娘的危险”!

  禾塔公社是个十年九旱的穷苦地方,农业学大寨运动里削平了几十个山头,满山遍野的坡面上修窄条梯田和反坡梯田,花里胡哨的倒是好看,有外国摄影家见此美景连喊“OK”,称之为“黄土高原的金字塔”,其实在连年的干旱中基本上没有什么增产效果,用梁怀念的话说,这些梯田是“裤裆大了〖XCQIU.TIF〗不顶,小姨子大了松不顶”。有时,还不顶过去的坡地。

  为了有效利用水库,最大限度地发挥效益,公社决定新建小高抽站抽水上山。魏有亮到来时正派上了用场,地区水利队的技术人员刚把十二座抽水站的设计搞完,剩余渠道的设计就全部交给了他。魏有亮虽是清华大学毕业的,但直到大学毕业时清华有几个校门他都不清楚,因为他们那个班是江青当年批准特招的,学员都来自革命老区,当时录取的惟一条件就是根红苗正的老贫农后代,培养目的也首先是为地方选拔革命接班人,所以至于学历、年龄什么的那都是次要考虑的问题。魏有亮他们到了北京后压根儿没进过清华大学的门,而是躲在京郊的昌平县进行思想教育和劳动锻炼。此间,正是毛主席病重时期,江青同志还几次亲自来到昌平给他们上阶级斗争课,并代表毛主席他老人家给每位来自老区的同学分发了一颗苹果。自然,那颗珍贵的苹果是没人敢去品尝它的味道的,同学们给苹果做了盒子悄悄地供奉起来,魏有亮却央求木工房的师傅做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盒子,把苹果装了三层邮寄回家去,想让全村人都分享伟大领袖毛主席给老区人民的温暖和巨大关怀。可苹果还在路上走着没到家时,“四人帮”倒台了,接下来的时间又是交代与“四人帮”的关系,又是思想整顿,肃清“四人帮”的余毒。清华大学两年的学习时间一盘点,水利专业知识实际只学了三个月,而这三个月对他们大部分只上过小学几年级的人来说也犹如听着天书,临毕业时已是恢复高考后招生两届了。也许是害怕坏了学校的名声,学校对他们的要求开始严格起来。马上就要进行毕业考试时,一个也是路山地区去的女生,因为怎么也算不了三位数乘法,在巨大的压力下,竟然吞玻璃片含羞自杀。同学的死算是挽救了其他人,学校只得匆匆走了过场,叫他们毕业回了家。魏有亮是个爱面子人,加之上大学前也是县办初中的毕业生,所以渠道设计的“瓷器活”二话没说就揽了下来。他晚上点灯熬夜看书,白天扛着水准仪测量,半个多月下来搞出了渠道设计。大家按照只有他才能看得懂的设计,喊着“苦干实干加巧干,誓叫山河换新颜”的口号,没明没黑、汗珠子摔八瓣地奋战几个月,终于要实现山上米粮川的梦想了。通水那天,火红的秧歌扭得欢,欢快的唢呐吹得响,公社又搭彩门、又放鞭炮,锣鼓大镲喧闹了半天,到了合闸送水时,四邻五乡的万余名来庆祝的群众,看见渠道里的水在开动机器后不久又从十几米的高处倒着流了回来。原来魏有亮看水准仪时数字弄反了。当时还在拨乱反正之时,这属于典型的反革命事件,当梁怀念了解到真实的情况后,还是放了他一马。从此,他们两个也成了莫逆之交;从此,梁怀念的影子一直映照着魏有亮。

  “呼气——,吸气——。”大师像一个军事指挥员,面对几千士兵在喊着口令,全场不分男女老少几乎都在“咝——”的吸气声后,就是“哈——”的放气声。

  这时,有人从台上的侧幕里匆匆走出,对着安静的梁怀念耳语。很快,梁怀念、魏有亮、姚凯歌等人离开了会场。大师不愧是大师,虽然他进入了发功状态,但还是发现了领导的突然离场,用注目礼送走了他们。

  地委大院乱哄哄的局面平静后,郝智随着小刘回到值班室,肚子开始“咕咕”乱叫,他记得今天到现在自己只在飞机上吃过一份快餐,就说自己先替小刘值班,请小刘出去买几包方便面回来。

  “嘀嘀,嘀嘀”,一阵汽车喇叭声伴随着轰鸣的发动机响过后,梁怀念、魏有亮分别从自己的座车里钻出来,看着地委大院里清清爽爽的不见一人,都不禁发愣:“难道郝智用了什么气功,把难缠的那几百上访群众都弄得蒸发了?”刚离开气功会场的他们又都心照不宣地想到了气功。

  “哈哈,小郝,不,郝书记,你果然在这!”梁怀念推开值班室的门,看见郝智马上发出了朗朗如钟的声音。

  正伏在桌前聚精会神消灭“康师傅”的郝智抬头一看:“是——”他紧咽了口里的面条,“是梁怀念同志。”说着,就伸过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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