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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3)


  “为什么?”

  “这不明摆着嘛,这就叫……二虎相争,二龙戏珠,二……不过,你不要计较,只要等走马上任了,一切还不是你的吗?”

  “你呀,这是什么话嘛!而且非要这样说,也应该是说你才对吧?”听听他这口气,真 是无聊!杨波生着气,立刻抢白他说,同时就突然觉得眼前一黑,赶紧扶住了办公室的墙。

  中午没回家,躺在办公室里突然又发起了高烧,一向不病的他甚至竟有点儿高兴起来,赶紧给雨杉打电话,住进了市医院。

  人哪,有时休息休息也好,怪不得金鑫时不时老爱往医院里跑。像宾馆一样的高级病房,让叶欣给他悄悄安排输点液,什么人也不见,望着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的她,真有一种难得的温馨感。

  叶欣是他高中同学,好像有一段时间还是同桌。这是同学聚会的时候她悄悄告诉他的,但是这些年乱哄哄的,脑子不行,他实在记不得了,只好含糊地笑笑。不过他上大学的时候,叶欣虽然念的是卫校,却就在他们学校隔壁,出出进进两个人还是常常碰面的。在那个还很封闭的年代里,叶欣实际上挺新潮,早早地就穿上了短过膝盖的连衣裙,好像最常穿的是一件天蓝色的,而且曾经多次红着脸到宿舍里来看他。当时同宿舍的好多同学都跟他开玩笑,这女的已是他铁定的媳妇了。那时他们上学的年龄都比较大,也不像现在的年轻人那么浪漫,女朋友、对象什么的都过时了,张口就是老婆媳妇。但是,在杨波内心深处,却有着一个剪不断的情结,人家是城里人,据说老爸还当着什么局长,而自己呢只不过是小山村里飞出来的一只秃尾斑鸠,自己要找的是一个能洗锅做饭生儿育女的老婆而不是什么娇小姐,所以那种短暂的浪漫很快就随着毕业的临近烟消云散了。只听说她后来在婚姻问题上倒是颇费周折,本地男的竟一个也看不上眼,和相差十几岁的门力生结婚时,已经到了公认的“老大难”年龄。不过也算是慧眼识珠吧,人家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本市第一夫人了。除了他这个老同学,谁敢让她来服侍呢?

  大学毕业十几年,他一直是在这块土地上默默无闻地生活的。虽然也算是一路顺风,很快就当上了正局级,但是除了死做死受,他从来都没有动过要向上爬的念头。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也没有多少雄心勃勃的野心。小时候家穷,又没有父亲,在村里总是受人们欺负,同学们也没有一个喜欢和他玩的。在娘的心目中,他只要将来能脱离土地当一个民办教员就烧高香了。然而近些年来,自从门力生调任本地当了书记,用一些圈内人士的话说,他的职务就像是充足气了的气球,噌噌地直往上蹿,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叶欣的功劳,连他自己也有点说不清楚。

  病房里静悄悄的,似乎听得见一滴滴的输液声。叶欣安详地坐着,一脸若有若无的淡淡笑意。为了避嫌,这些天杨波很少到门力生家,叶欣也好久不见了。如今的叶欣,倒是比同龄人朴素多了,但是,要想俏一身孝,穿着那么一件白大褂,船形帽子上两道天蓝色的护士长标志,比起同龄人来更显得典雅端庄。她今儿似乎有什么心思,两眼一直安静地看着他……杨波不安起来,正不知该说点儿什么,门力生进来了,后面尾随着一大群人。杨波似乎更不安了,刚支撑着欠起身来,门力生立刻把他按住了。叶欣忙挪挪椅子,门力生就势紧靠着他坐下来。

  来的都是些机关同事,全涌上前来逐一和杨波握手,然后便看看他又看看门力生,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病房里依旧静悄悄的。“白峪沟又出事了。”“我都知道了。”“您为我去省委了?”“是的,这你也知道了?”“听张謇书记的秘书说的,谢谢。”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反而显得这屋里更静了。

  近一个时期,郜市长一倒下,他这个常务副市长的位置就明显突出了。细细想来,近来所遇到的一切烦恼,都是和这一个突然变故分不开的。不管是金鑫还是柳成荫,有意无意似乎都把矛头对准了他……其实,不过就是一个市长罢了,有必要那样把眼睛瞪得血红血红吗?早听说省委一直在研究人事问题,但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这不是更给这些人火上浇油吗?而且看这个样子,门书记在换届前是退不下来了,偌大一把年纪了,已经干了一辈子,临到休息还要佘太君挂帅,应付如此复杂的局面,他真为老头子感到揪心。

  又沉默了好半天,门力生忽然笑起来:“杨波,你会摔跤吗?”

  “年轻的时候也上过场子,只是从来没赢过。”

  “自打来雁云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看过一场真正的挠羊赛呢。不知怎么这两天老想这个事儿,这是不是也是一种遗憾啊?”

  杨波也笑了:“这有何难。每年七月二十,我们金山区就有挠羊赛,今年我陪着您和嫂子去,熬一个通宵试试。”

  门力生和叶欣对视一下,都笑了。

  这时,走廊里愈来愈高的说话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男一女好像吵架似的,那女的却像是雨杉,门力生和叶欣都走到窗户前望着。

  “你找谁……杨波?杨波不在这儿。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来找医生拿药的,你要找 他呀,还是到市政府去吧。”

  这是雨杉的声音,只是口气硬硬的,一副颇不耐烦的样子,和平时几乎判若两人了。

  “嫂子,你大概记不得我了,可我认得嫂子,你还是让我进去吧,我知道我哥他在这里。”

  男的显然是村里人,有点哀求的意思,但是厚重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执拗和强悍。一口一个哥,我在村里是没有亲兄弟的,这会是谁呢?杨波知道,雨杉的心地虽然善良,但是从小在城里长大,对农村人几乎有一种天然的反感。特别是近些年来,随着他政治地位的不断攀升,村里一些八竿子也打不着的都时不时找上门来,哥呀叔呀甚至大爷二爷叫着,好像他现在是观世音,不论合法不合法的事都能拱手而定,这就更让雨杉反感甚至厌恶了……只听雨杉又说:

  “好啦好啦,不要再说了,谁说我不认识你?但是你也不用和我瞎拉呱,我还有正经事的。要不你说说看,你找他有什么事?”

  “嫂子……我是从矿上来的,我、我……”小伙子突然嗫嚅了。

  “矿,哪儿的个矿?”

  “咱们这儿还有哪儿的矿,就是金山那儿的一个矿,叫白峪沟……”

  “好啦好啦,那你别说了。别的地方还在其次,惟独金山那个地方的事,你哥有交代,一概挡驾,一概不管!”

  “我……我有急事……”

  “啥事也不行——而且我告诉你了,他根本就不在!”

  “那……嫂子,我我……想借点儿钱……”

  “好嘛!我就知道是这事,什么急事,哼!”听雨杉的声音,已明显地不屑起来。是谁呢,该不是真有什么急事吧?出身不同,从小吃的饭不一样,这就是他和雨杉的区别。对于家乡那片贫瘠的土地,杨波是永远无法忘怀的。他听不下去了,赶紧爬起来,举着吊瓶也走到了窗前。

  然而,那个人已经下了楼,走到院里了。身子高大魁伟,就像是一块移动的墓碑。当年在农村,他是常见到这样如大墓碑一样的背影的……那不是杨涛吗?他张口要喊,雨杉已经进来了。一看他举着吊瓶的样子,立刻惊叫起来,和门力生、叶欣一起动手,把他重新按倒在病床上,才没好气地说:

  “哼,我已经打发走了,你还喊什么。这些人也真是的,身体那么壮,不好好工作,却到处想着法子骗钱!说是借,根本就没影儿了。我给了他二百,告诉他不用再还,也不要再来找了!”

  当着门力生和叶欣的面,杨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前总晃动着那一块慢慢移动的墓碑,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悲怆。

  “这是个什么人?”门力生忽然问。

  “一个本家的远房兄弟,早出五服了,不过这倒是个真正的挠羊汉。”

  “是吗?”门力生若有所思地又望望窗外,再没有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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