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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人比狗辛酸(2)


  老公安桌上摆着一盒烟,泡了一杯茶,一会儿凶神恶煞,一会儿苦口婆心,跟吴希声泡了两个昼夜。磨得吴希声唇焦舌燥,眼皮耷拉,快要昏睡死去。其实,他的脑子片刻也没有消停过。吴希声细细回忆,老公安说的"反党诗歌",肯定是从自己的笔记本中查到的;那支《中国知青歌》,也只在张亮面前哼唱过。关于蓝苹的风流韵事,我还跟谁说过呢?没有,绝对没有!他思前想后,此事除了张亮,他没敢向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雪梅和秀秀──透露一个字!这点断定之后,吴希声就猜想张亮出了问题。但张亮是自己从小学到中学的老同学,是从穿开裆裤到一块儿下乡插队的铁哥们,他还能把自己端出去卖了吗?不可能,不可能!

  "吴希声,我帮你提个醒吧!"老公安头也不抬,耷拉着困倦的眼皮轻声说,"你有一次攻击中央首长的时候,是在枫树坪大队部,当时在场的只有两个人。另一个呢,已经抢先坦白,占了主动,白纸黑字的揭发材料就在我的包包里,想不想保住年轻轻的小命儿,现在就看你自己了。"

  吴希声觉得有把匕首捅进心脏,立时失血过多,差点儿虚脱倒毙。老公安这个暗示太明显不过了。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人就是张亮!天呀,那个跟自己一起宣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好朋友,那个与自己同窗十多载的老同学,这么快就把自己出卖了吗?能一口气抡一百二十五下大锤的"英雄",如此不堪一击?真是人心叵测呀!

  吴希声立即想起那个盛夏的正午,他和张亮在大队部谈过江青在上海的一些绯闻旧事之后,张亮曾经大骂"三点水"是武则天、西太后、老妖精,还说"三点水"天天夜里要叫个小伙子揉腰捶背……张亮是否把这些全都坦白交代了?我要是给他端出去呢,他不是也得立马和我一样关进班房吗?不,不,不!张亮决不会是个软骨头;再退一步说,就是人家出卖了我,我也决不以牙还牙。生命和自由,对人对己都是最宝贵的,灾难既然已经落在我的身上,又何必殃及朋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砍头枪毙都由我一人来承担吧,何苦再拖个朋友垫背呀!

  吴希声思路理清了,主意拿定了,脸上的惊慌一扫而光,沉默得像一块坚硬的磐石。

  老公安毒辣的目光又死死咬住吴希声:"快快讲!我们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吴希声双目紧闭,作昏昏欲睡状。他由张亮,又想起自己的父亲、哥哥,以及给自己抄过诗和传递过信息的同学朋友们。他知道,防线不能突破。只要打开一个决口,就不知有多少好人将和自己一样陷入冤狱。吴希声装困装睡装傻装死,其实脑子一直在打转转,一一回忆那些惹下塌天大祸的烂事。食指的诗是个中学同学寄来的。食指是当时名气最大的地下诗人。他的诗人人传抄,像地火般运行,特别是那首《疯狗》,道出了吴希声的切肤之痛。那个年代,有多少人真是活得比狗更辛酸呀!悼念周总理的两首诗,是哥哥希文从信中传来的,与天安门事件的真相一起,吹来一股寒夜里的春风,闪过一道黎明前的曙光。他十分珍惜,便一一抄录在本子上。

  现在,吴希声反反复复考虑的,是要千方百计地把与这些事有关的人保护好。要编造一些情节和过程,并不困难,关键的关键,是要能自圆其说,不出纰漏,不留把柄。熬过两个昼夜,吴希声终于把一切都想好了,这才开了口。他佯装脑子十分迟钝的样子,一点一点回忆,一点一点往外掏,真像那个年代的专案人员常爱说的一句话──"挤牙膏":关于蓝苹的那些事,是在上海火车站候车的时候,听两个候车者闲聊时说的,听完,各走各的,再也记不得他们长个什么样子了。悼念周总理的那两首诗和食指那首《疯狗》,是在福州汽车站捡到的一本油印小册子上看到的,抄在本子上以后,那本油印的小册子一页一页撕下当了手纸。至于那支《中国知青歌》,许多知青都会唱,因为前不久莫斯科广播电台还天天广播呢,我在收音机上听了几遍,就会哼了。

  老公安打断吴希声:"胡扯!这山沟沟里听得到莫斯科广播电台?"

  吴希声说:"山愈高,听短波的效果愈好。不信,你去问问知青们,或者,你自己晚上也可以试一试。"

  老公安眼睛一瞪:"啊哈,吴希声,你偷听苏修电台广播,还敢煽动别人也去听?嘿,你想罪加一等!"

  吴希声说:"罪加一等还是加十等,那是你们的事,权力在你们手里。"

  "啊哈,你真嚣张呀,吴希声!"老公安又拍桌子又瞪眼,暴跳如雷。

  "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信,我就没办法了!"吴希声翻眼看天花板,一脸视死如归。

  吴希声在看守所熬过一周,像经历过欧洲漫长的中世纪,思想的种子在咸涩的心里发了芽,抽了叶,忽然长成一棵高大挺拔的松柏。他知道苟活的生命对自己已经没有意义,惟一能做和必须做的,就是保护说了真话的人,同时也捍卫自己的尊严与良知。

  老公安软硬兼施,攻心战持续三天三夜,吴希声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刘福田有些急了,问:"你就不能给他来点颜色?"老公安说:"来嘛颜色?这种横下一条心准备吃枪子的人,就是动了大刑也是不愿开口的。"刘福田笑笑说:"你等着瞧,我有办法治这小子。"

  刘福田叫老公安召来几个在押的小扒手、盗窃犯,在公安局内的小礼堂里,搭起一个五尺多高、一尺多见方的小高台。高台下四周铺了一圈水泥板,水泥板上嵌着密密麻麻的玻璃片,锐利得跟刀子一般。刘福田说,这是他们造反派在批斗"走资派"时玩过的把戏,有个很形象很有诗意的叫法:"猴子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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