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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藤树相缠(6)


  然而,这种想法仍然是天真的乌托邦。往往在一场暴风骤雨过去之后,他们又不得不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来。秀秀就说:"哥,你带我走吧,在枫树坪再待下去,我真会疯了!"

  希声问:"我能带你去哪里!"

  "天涯海角,你去哪里,我跟到哪里?"

  "咳,秀呀!"希声深深叹了口气,"你想得多天真,如今这个年代,吃饭要粮票,穿衣要布票,住客店要公社证明,找工作要组织介绍信,我们连枫树坪也走不出去,就会被人像逮猴哥一样逮回来。"

  秀秀无比沮丧,低头不语。

  希声为了抚慰秀秀,就亲她吻她,从额头、脸颊、脖子,一直亲到胸脯。秀秀觉得身上麻酥酥又痒丝丝地舒服,就乞乞地笑起来。因为刚做了母亲,秀秀胸前极其夸张地隆起两座雄伟壮美的雪峰,山尖尖上又缀着两粒可爱的紫葡萄,让希声品咂得有滋有味。秀秀笑得更加厉害,说希声没羞没臊,跟自己的亲崽争吃一对奶子。希声受了启发,果然使劲吮了两口,就有一股芬香无比的乳汁注满了嘴。而后,他咕嘟咕嘟吞下肚去。那真是一股香甜无比的甘泉啊!

  从此,希声对秀秀就多了一分幼婴对于母亲般的依恋。秀秀也在柔情蜜意中糅进了更多的母爱。

  入夏之后,莺飞草长,禾壮花香,枫树林也到了她的青春期,满枝满桠鹅掌形的枫叶绿得遮天蔽日,枫溪两岸到处搭起天然的绿帐篷。就是在青天白日,希声和秀秀收了工,顺道找个幽会的去处,也轻而易举。天苍苍,野茫茫,铺满野花的草地做婚床,青纱帐似的苇丛是屏障。秀秀枕在希声细长的胳膊上,四仰八叉地躺在积满了落叶的林子里,眯起眼睛望着蓝天白云,耳畔流过小蜜蜂嗡嗡的歌唱,鼻腔里灌满了山花芬芳的气息,一时间就像喝多了客家的老米酒,几乎要醉醺醺地昏死过去。

  哦,只有在这山野深处,在这远离人世纷争的时刻,两个年轻人整天揪紧的心才放松下来了。他们听到树梢头的鸟声一阵阵地洒落,有的情意绵绵,有的激情澎湃,小家伙们正在品尝着生命的快乐呢。他们又看见一对小松鼠在马尾松上相互追逐,蹦达嬉戏。它们突然发现自己的领地闯进两个不速之客,都惊诧地睁圆了滴溜溜的小眼睛。秀秀和希声相视一笑,都友好地朝小松鼠招了招手。当然,小家伙们不敢轻易向他们靠近,对于人类,山禽山兽们都保持着足够的警惕。

  十分遗憾,这种幽会都是匆匆一晤。幸福对人类来说,总是短暂而悭吝的。他们不仅要防人耳目,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有个喁喁待哺的小崽子。他们只能见缝插针,偷偷摸摸亲热一会儿,秀秀会突然惊醒,突然消失,希声没有理由拦她。槠槠是他们的血肉结晶。疼崽的天性压倒一切。

  有一天,娟娟抱着妹娃子小金兰到秀秀家串门,盯着秀秀怀里的小崽子说,哟,看你家槠槠长得真漂亮!秀秀很是得意,说是嘛?能不能配得上你家妹娃子?娟娟说,当然配得上,只是我们不敢高攀呀!秀秀笑笑说,嘛咯高攀不高攀?你小金兰的爷爷是党支书哩!娟娟说,你槠槠的阿爸还是大主任哩!秀秀立即拉下脸来,说娟娟姐,请你莫再提那个狗东西了!娟娟就吃了一惊,咦,做嘛啦,你们?秀秀幽幽地说,也没嘛咯,我就是不愿提起那个狗东西。娟娟默了会神,说秀呀,你也别瞒我了,村里许多婆娘子都在背地里咬耳朵,说槠槠不像刘福田。秀秀把两道秀眉竖起来,谁嚼烂舌头呀?那我的槠槠像谁?

  娟娟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嘿,人家都说槠槠像吴希声!

  秀秀忽然满脸飞红,低头不语。

  娟娟和秀秀是掏心换胆的好姐妹,也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就把婆娘子们的一些闲言碎语跟秀秀学说了一遍。秀秀也以诚相待,把自己与希声怎么在苦槠林里得了槠槠,后来又怎么被刘福田设下套子,硬是像套只野兔一样套了去,如今和希声又是怎样暗中来往,都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说到末尾,伤心至极,话就咽在喉管里,满面都是泪水了。

  娟娟听了秀秀和希声的故事,深深感动,陪着不停地抽鼻子抹眼泪。"我说呢,那个书呆是不是犯了神经病?怎么常常在半夜三更拉琴?"

  "真的,你也听到了?"秀秀就有些害怕。

  娟娟认真地警告道:"秀,村里鬼精鬼灵的人多的是,吴希声的琴声弦外有音,总有一天会叫人听出来的。你们可得小心点!"

  当夜,秀秀把娟娟的担忧跟希声说了,希声顿时害怕起来,就求秀秀中断这种关系。秀秀却不依不饶,说有一天算一天吧,只要做得更小心点,有嘛咯好怕?希声说,怎么个小心法?秀秀说,半夜三更你别再拉琴了,拉琴全村人都能听到。你要是半夜里想我想得不行,就在房里点起一盏灯吧,我家和知青楼一溪之隔,你的北窗正对我的南窗,你房里半夜还亮着灯,我就知道你在想我了。希声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试了几回,秀秀都如约而至。

  但是,希声觉得大权在握的刘福田,毕竟是个可怕的存在。有时一想起那个恶魔,他就浑身哆嗦。半夜里,他房里那盏光芒四射的煤油灯,点亮的次数愈来愈少了。秀秀就有些生气。有天深夜,希声并未点灯,秀秀也摸黑进了希声的房间,质问道:"胆小鬼,你怕了不成?大不了是个死吧!像畜生一样活着,还不如做个快活鬼呢!"希声说:"我死了也不怕,可我不能害了你!"秀秀又说:"我一条贱命值几个钱!反正你别想半路扔下我。这辈子呀,你是树,我是藤,生生死死都要缠在一起的!"说着,一头栽进希声怀抱,轻轻地哼起一支客家山歌:

  哥是林中千年树,

  妹是林中百年藤;

  藤藤树树结情缘嘿,

  千年万年唔离分。咧嗨哟!

  哥是林中情人树,

  妹是树边长青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嘿,

  树生藤死死也缠。咧嗨哟!

  希声在大山里见过许多树和藤,知道植物不仅有生命,而且有感觉,有感情。那些长青藤,鸡血藤,对于自己看准的情人树,简直英勇无畏,忠贞不渝。即使拉开一道坡,远隔一条涧,它们都能凌空飞越闯了过去,投入树的怀抱,就那么终生厮守卿卿我我缠缠绵绵,一起抗击风霜雨雪,迎来一个又一个春天,直至老死终生。希声更知道客家妹子缠绵而坚贞、温柔又刚烈,胸中的火焰一旦燃烧胜似火山喷发。这支藤树相缠的客家山歌,就是古往今来千千万万热恋苦恋死恋的青年男女,用生命和热血谱写的诗篇。秀秀唱得缠绵绵的,火辣辣的,且带几分野性,把一曲生死之恋唱到了极致。希声被深深打动,又有不祥的预感,不禁悲怆满怀,双泪长流,紧紧抱住秀秀,恨不能就这样猝然死去。唉,只要两眼一闭,坠入永恒的黑暗,人世间的明争暗斗,一无所知,那才是一种大快乐啊!

  此后,吴希声只要一想起这支山歌,就一扫昔日的怯弱,变得少有的英勇无畏。刘福田不在枫树坪的夜晚,他常常在自己的窗台上,点起一盏光芒四射的爱神之灯,召唤着在水一方的那个女人。

  ①民主革命时期,闽西苏区,指派一些坚定可靠又能随机应变的共产党员,担任国民党政权的乡长、保长,明里打着国民党的旗号,暗地里给红军游击队送粮、送药、送信。民间称这种保长为"白皮红心"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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