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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秋收风波(2)


  从犁田、耙田、耖田、插秧、耘田、下肥、薅草、溶田、晒田,一直盼到金色的稻浪在秋风中飒飒欢笑,两百来天勤耕苦作,为了嘛哟?那个年头的种田佬,也不敢有太多想法,整天巴望的,就是家有余粮,老有所养,吃饱穿暖,图个肚圆!春山爷跟别的当家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把农民这种最根本的生存要求看得至高无上。二十多年来,反右倾他不惧,拔白旗他不怕,更不屑于拿乡亲们的活命粮去换取奖状、红旗和红顶子。尽管上级把春山爷看成老落后、老保守,可枫树坪人人敬他,爱他,把他看成自己的贴心人。私分、预分,虽然偷偷摸摸,神出鬼没,带点地下活动的性质,但那是不得已而为之,深得全村男女老幼的衷心拥护。

  会上只有一人心里发怵,从头到尾不哼一声。他就是上海知青吴希声。开完会,大家都散去了,吴希声不肯走,缠住党支书掏了心窝窝里的话:春山爷,这个大队会计我怕干不了啰,求你换个人吧!噢?春山爷吃了一惊,你干得好好的么,做嘛要换人?希声苦着一张脸,说不是我想撂挑子。你知道,刘福田一来枫树坪,一直盯着我,老跟我过不去,瞒产私分的事要是被他发现,我、我、我不死也得蜕一重皮!

  春山爷觉得吴希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一时三刻到哪去找个好会计?就宽慰希声说,莫怕,莫怕!刘福田不会知晓的。他去地区开会,十天半月回不来。希声说,如今的刘福田跟前几任公社主任可不一样,哪能瞒得了他?哦!春山爷不以为然地笑了,你是担心秀秀爷儿俩吧,放心,放心!我已经找他们谈过话,封了他爷俩的嘴。王茂财和秀秀都知道这是关系全村乡亲吃饭的大事,自己来年的口粮也得指望这次预分,都满口答应不会给刘福田透露一个字。

  "真的?"希声的目光仍是疑疑惑惑的。

  春山爷说:"不过,他们提出一个条件,就是都不参加割禾。秀秀快要生崽,自然是不便下田的;王茂财就称病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睁一眼闭一眼地装糊涂,他刘福田也不能怪罪他们。看看,希声,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还怕嘛咯哟?"

  吴希声抱着个疼痛欲裂的脑壳,仍是半天不说话。自从报考县文宣队因为"政审"通不过,后来父亲又进了上海提篮桥监狱,他的家庭包袱愈背愈沉,整天都在战战兢兢中过日子。而这次就在刘福田鼻子底下搞瞒产私分,万一出个纰漏,脑壳会不会搬家也难说!

  "咳,你还怕嘛咯?在农村,瞒产私分,村村队队都偷偷地搞的,就是被人发现了,法不责众,政府又不能拿我们治罪,你怕嘛哟!"

  "春山爷,这个大队会计我已经当了六七年了,你就不能再找个人来替我一阵子?"吴希声体量着老支书的为难,口气明显地软下来了。

  "小吴呀,枫树坪能敲算盘能拿笔的,就那么几个人,能不能找个人来当会计,你还不清楚?"春山爷继续说服吴希声,"时候不早了,莫再推三托四的。我们又不是抗粮不交,我们只是想留足了口粮之后再去交征购。再说,我们自己分自己种的粮食,一不偷,二非抢,能犯嘛罪?小吴,你再想想,如果任由刘福田去邀功请赏,把队里的粮食都拉走了,来年闹饥荒,饿死人,唉,我们的良心都要放到火砧上去烤哩!"

  吴希声心里一阵阵紧缩,五脏六腑真像被火砧烙了一下,吱吱地冒油烟了。他想起来枫树坪插队第二年的五荒六月,知青队断粮了,一连三天揭不开锅,一个个饿得嗷嗷叫,是春山爷给他们送来一担大米,他们才能活了下来。也是那天夜里,春山爷给他讲了许多闹饥荒饿死人的故事,而后把大队会计的重任交给他。这六七年来,吴希声虽然不愿做个"扎根派",虽然时时刻刻放不下当音乐家的美梦,但是,由于参与了春山爷策划的瞒产私分,全村几百口人能够吃饱饭,乡亲们都把他当亲人看待,他也觉得没有白活。现在,我斤斤计较自己的得失安危,对得起枫树坪的乡亲父老吗?罢罢罢,为了全村乡亲(当然也包括知青们)不挨饿,能吃饱,我就豁出去吧!

  "行,春山爷!我听你的。"吴希声终于表了态,说得斩钉截铁,一脸破釜沉舟的悲壮。

  那一夜,吴希声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孟子的古训:"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嘿,来枫树坪插队七八年了,苦也苦过,劳也劳过,饿也饿过,又是一无所有的无产者,孟子说的这四种考验一一都尝够了,春山爷要我当这个大队会计,就是老天爷降给我的"大任"吧?当然,这个差事离自己的抱负很渺茫很遥远,但总算是在无所事事中能做的一桩好事。希声万分无奈地苦笑了。为了让乡亲们填饱肚子,就是献出这百来斤躯体那也值得呀!

  接下来,春山爷和吴希声都忙得不亦乐乎。春山爷督促各小队磨镰箍楻,安排劳力,又一垄田一垄田去看庄稼,敲定哪些谷穗黄透的上上田要尽快收割归仓。当然,他还少不了要一家一户去做过细工作,叫大家嘴上贴封条,私分预分的秘密不能外传,更不能让刘福田知晓。吴希声要帮助各小队记工员结算工分,清点人头,谁是全劳力,谁是半劳力,谁家口粮多少,工分粮多少,交肥粮多少,军烈属的优抚粮多少,五保户的提留粮多少,各小队的种子粮多少;这其中,还要分出晚稻多少,大冬多少,糯谷多少,粳谷多少,籼谷多少……起码有上万个加减乘除。那年月没有计算器,全靠一把乌木小算盘,噼里叭啦的,吴希声赶了三个昼夜,硬是一笔一笔毫厘不差地算得清清楚楚。看见那些连缀在一起的长长的阿拉伯数字,预想到乡亲们来年能吃饱穿暖,吴希声好像阅读一部莫扎特小提琴曲的乐谱,心里说不出有多快活。

  一切几乎都是夏天突击抢收的重复:白天艳阳高照,夜里星稀月朗,春山爷带着一批精壮劳力进山割了三个透夜稻子,新谷又晒过几场大日头,即刻可以过秤进仓。社员们喜孜孜地抓一把谷子,放在嘴里一咬。嗑一粒,嘎叭一声脆响,跟嗑瓜子似的,而且散发着日头的气息,那是多么饱满香脆的大冬谷呀!从春忙到夏,从夏熬到冬,眼看就能让孩子们吃上一顿香喷喷的大米饭了,全村像过年过节一样,一片喜气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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