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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告别伤心地(8)


  "咳!雪梅,你这是做嘛呀?你这是做嘛呀?"娟娟把浑身湿透的雪梅抱在怀里,一迭连声地问道。

  雪梅求生不得,想死不能,急得在娟娟怀里乱蹦乱跳,挣扎不止,嚎啕大哭。

  娟娟劝道:"莫哭,莫哭!雪梅,我们先回家吧!"

  娟娟脱下蓑衣披在雪梅身上,搀扶着她慢慢往村里走去。一路上,雪梅仍是哭得死去活来,娟娟真怕她再一头扎进白浪滔天的枫溪,简直是架着她走的。

  一会儿,风更狂了,雨更大了,天上时不时飞起一条火龙,霹雷在乌蒙蒙的田野上咯啦啦炸响。娟娟和雪梅都听到风雨中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

  "雪梅!蓝雪梅!──"

  "雪梅!蓝雪梅!──"

  娟娟说:"听,听,雪梅,吴希声、张亮在找你哩!"

  雪梅在蓑衣里缩成一团,抖索索地哭着说:"不,不!我不想见他们!我不想见他们!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娟娟毕竟是山里长大的妹子,力气比雪梅大多了,双手紧紧攥住雪梅,像个牢不可破的铁箍,任雪梅暴跳如雷也挣脱不了。

  眨眼间,张亮和希声蹚着一路雨水,到了跟前。他们都怕吓着雪梅,话就说得柔声细气的,劝雪梅跟他们回知青楼。雪梅愣哭愣哭,让蓑衣遮住脸,头也不肯抬。娟娟说,你们先回去吧!雪梅就交给我了,你们一百个放心!张亮和希声交换个眼神,把雪梅拜托给娟娟,十分无奈地冒雨走了。

  回到家里,娟娟拣出自己最好的衫裤,叫雪梅洗了身,穿得干干净净暖暖和和的。又冲了一海碗红糖姜茶,叫雪梅喝了下去,雪梅脸上慢慢有了血色。娟娟这才问起雪梅做嘛要走绝路。雪梅流泪饮泣,一句话也不肯吐。

  娟娟不敢多问,寸步不离地守护着。直到掌灯时分,春山爷回来了,雪梅像受了欺凌的孩子见到父亲,嘤嘤呵呵,哭得更加悲切。

  娟娟把春山爷拽到另一个房间,轻声说,阿爸,雪梅她……春山爷抬手拦住了女儿,莫讲了,我都晓得了!娟娟吃了一惊,哦,你晓得是嘛回事?春山爷在黑暗中重重地叹了口气,唉,张亮和希声对我讲了,刘福田这个大流氓,伤天害理呀,猪狗不如呀!娟娟忽然什么都明白了,气得差点要吐血。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阿爸!决不能便宜了这个畜生,去县里告他!春山爷告诉娟娟,他原来也想治一治那个衣冠禽兽。但是,张亮和希声都求他不要声张。他们说这事一闹开,雪梅她就没法活……娟娟就气得咬牙切齿,说那不是便宜了那个衣冠禽兽?春山爷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他刚才去找了刘福田,把那畜生臭骂一顿,他一直告饶呢。呶,我把招工表也要来了!现在要救雪梅和雪梅她妈,头等要紧的,就是快快把雪梅送回上海。

  娟娟佩服阿爸想得周到,不再吱声了。

  在黑暗中,春山爷用干布擦了擦湿淋淋的手,摸摸索索地从衣兜里夹出一张招工表,宝贵得像救命符一样塞到娟娟手里,叮嘱道,娟,你把这个交给雪梅,千万不能弄丢了啊!我得走了!你就对雪梅说,我今暗晡夜大队部有事,不回家过夜了。

  春山爷从墙壁上取下蓑衣笠帽,又要出门。娟娟上前拦住,要他吃了夜饭才走。春山爷说他气都气饱了,也不晓得饿,到大队部煨了两个红薯,骗骗肚子就行。

  娟娟明白阿爸的一片苦心:这会儿雪梅羞于见人,阿爸是有意要躲开她,也就不加阻拦了。

  春山爷前脚跨出门,后脚又踅回来,低声吩咐娟娟:明天一大早,我会弄一辆拖拉机,让你把雪梅送到县城去。听清了吗?我一早就在村口等你们,千万不敢误了时辰啊!

  电光忽地闪了闪,雷声咔啦啦在田畈上滚动。娟娟看见老父亲在风雨中走得踉踉跄跄。风很狂,雨很大,把阿爸头上的雨笠掀翻了,霎时间,阿爸就被暴风雨淋成个落汤鸡。娟娟心里一酸,也禁不住泪雨倾盆了。

  天麻麻亮的时候,娟娟就起来做饭。开头雪梅不肯动筷子,娟娟硬说软劝,好不容易叫雪梅扒下一碗饭。娟娟又煮了六个太平蛋,用一块花头帕包好,要雪梅带在路上吃了化险消灾。

  娟娟领着雪梅出门的时候,村街上静悄悄的,除了引起几声犬吠,竟没有惊动什么人。快到村口了,远远地看见老枫树下停着一辆拖拉机。拖拉机旁有一粒火星,一明一灭的。再走近些,看见那颗火星突然从地上升起,在灰蒙蒙的晨雾中传来个苍老的声音:

  "娟,都来了吗?"

  娟娟应道:"阿爸,都来了!"

  雪梅心里一热,想起比自己父亲还年长些的春山爷,可能已在霜晨浓雾中蹲了多时。

  苍老的声音又在雾中飘来:"雪梅,一道道关卡我都托人疏通好了,又交待希声、张亮帮你到公社和县里办招工手续,不会再卡壳的。"

  雪梅用哭腔"嗯"了一声。

  春山爷又从兜兜里掏出一大把皱巴巴的人民币,轻声说:"这里是一点点钱,你带着在路上花销吧!"

  雪梅坚决不收。她说她身上还带着点钱,足够买车票的。

  春山爷说:"那你就带回家里用吧,你妈病在床上,正要花大钱哩!再说,这是你自己的钱:昨暗晡夜,我叫希声敲了一下算盘,你今年一共出了二百一十三个工,挣了一千七百零四个工分,合五十二块一角钱。唉,雪梅,真真对不起啊,我没当好这个家,和尚化缘,叫花子要饭,也会多挣几个铜板呢!"

  雪梅抖索抖索接过钱,欷欷歔歔抽起了鼻子。

  春山爷又说:"雪梅,我就不远送了!娟娟会陪你去县城,送你上火车。一路上,你自己千万要把自己照顾好!"

  雪梅嘴巴皮动弹一下,"哇"的一声大哭,把在枝头沉睡的鸟儿吓了一跳,泼剌剌地扇动了几下翅膀。然后,晨雾中的村口又是一片死寂。

  春山爷说:"莫哭,莫哭!日后得空就回枫树坪看看,乡亲们会惦记着你的。"

  雪梅再也把持不住,哭声更加尖锐地炸响,在她抛洒了七个青春年华的山村上空扩散开来。张亮怕这哭声惊动乡亲,连忙一踩油门发动拖拉机,让噗噗响的马达声盖住了雪梅撕心裂肺的痛哭。

  春山爷轻声催促着:"你们快快上路吧,上路吧!又要办事,又要赶路,一天工夫,紧巴巴的啊!"

  娟娟把雪梅扶到拖拉机旁,这才看见希声和张亮已经坐在驾驶窗里。希声连忙跳下来,上了后边的拖斗,把车头副手的位子让给雪梅和娟娟。在灰蒙蒙的浓雾中,娟娟只能看见张亮黑着一张脸,像一尊冷面金刚,既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看不清他的表情。雪梅显然也有这种感觉,就抖抖索索的,身不由己地向后退缩。但是春山爷和娟娟架起她的胳膊,硬是把她塞进了驾驶窗。

  春山爷大声吩咐道:"张亮,你小心点开,千万注意安全啊!"

  马达突突响起,张亮让拖拉机的怒吼代替自己的回答。霎时间,雪梅万箭穿心,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一看呜咽低泣的枫溪,黯然肃立的枫林和咿呀吟唱的水车,还有那些错错落落的土楼瓦屋。七年前,那个细雨霏霏的春天,他们上海知青队初到枫树坪,也是乘坐一辆带拖斗的拖拉机,同学们豪情满怀地唱着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今天,一个灰蒙蒙的冬天的霜晨,她蓝雪梅却怀着满腔屈辱,强忍满眶泪水,离开这永生永世不堪回首的伤心地──枫树坪。

  东方红55型拖拉机的驾驶窗相当窄小,副手位上坐着雪梅和娟娟,就更显侷促拥挤。尽管雪梅老是往娟娟身上靠,可是山路崎岖,拖拉机一颠一簸的,常常把雪梅甩到张亮肩膀上。张亮便像触电一样打个激灵,扶方向盘的手也颤抖一下,拖拉机就莫名其妙地走了个S形,弄得娟娟大惊小怪叫起来。

  唉,两个曾经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身体,在第三者蛮横而强暴地介入之后,突然都显得非常陌生乃至敌对了。

  站在拖斗上的吴希声把车斗上的铁皮盖捶得哐哐响,大声怒吼:"哎,哎!张亮,你想找死啊!"

  张亮闷声不响,加大马力,但拖拉机装载着太多的屈辱和辛酸,不胜负重,在坎坎洼洼的山间公路上行驶得十分缓慢而吃力。

  ①"永久"、"凤凰"、"飞鸽"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名牌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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