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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苦槠林中(5)


  然而,吴希声有时暗自纳闷:按说,老苏区闹革命闹了几十年,阶级阵线特别分明,阶级斗争那根弦也绷得特别紧,张八嬷是个老革命加军烈属,怎么会对自己这样的"狗崽子"特别地看重?张八嬷没说,吴希声也不便多问。

  吴希声蹭蹭蹭地下了楼,搀扶着张八嬷慢慢往上走,一边埋怨道:"唉,阿婆,你怎么一个人摸来了?有事叫人唤我一声就行啊!"

  张八嬷有个孙子在新疆当个小军官,常常来封信,寄点钱,读信回信的任务都由吴希声包了。这会儿,吴希声以为老阿婆又有这类动嘴动笔头的事了。

  "也没嘛要紧事,就是想来看看你!"瞎目婆张八嬷自然什么也看不见,吴希声就紧挨老阿婆坐下,让老阿婆拉他的手,摸他的脸。

  张八嬷一双手像风干了的老树根,带着土灰色,手背青筋暴突,手掌结满老茧。这双枯瘦的老手在吴希声脸上抚摸的时候,像锉刀锉过一样,吴希声的细皮嫩肉有一种刺痛感。然而,他同时觉得心头有一脉温泉潺潺流过。

  张八嬷又说道:"孩子,阿婆听说有人给你下绊脚石,不准你进县文宣队,阿婆怕你心里难过,就想来跟你拉拉呱,讲讲古。"

  吴希声轻声回道:"阿婆,没什么,我不难过。"

  "嘿,孩子,你瞒不过阿婆。阿婆知道,你有心事!"张八嬷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却听出吴希声的心跳失去了节律,语气就有一种亲娘疼崽一般的温情。

  吴希声不敢吱声,再吱声他就要失声哭泣了。

  张八嬷从吴希声加剧了的出气声,听出他的心事可大了,就冷不丁地问道:"小哥子,阿婆听说你进不了文宣队,是因为家庭出了事:你阿爸蹲了学习班?唉,你爸是你爸,你是你,桥归桥,路归路,爷娘欠债还能让崽还?通天下都没这个理咯!"

  多少年来,吴希声都是听到人家教导他要如何跟家庭划清界限,如何揭发父亲的"罪行",头一回听到张八嬷这番话,既觉得入情入理,又感到石破天惊,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的好。

  张八嬷拉着吴希声的手,冷不丁问道:"细哥子,你知道我的老公是怎么死的吗?"

  瞎目婆张八嬷是汀江县有名的革命烈属和接头户。每年"七一"、"八一"和"十一",不是学生娃子到她家里敬献大红花,就是把她老人家请到学校做报告,讲革命故事。在吴希声看来,瞎目婆头上的光环,像彩虹样五彩斑斓,她的老公是怎么死的,还能成个问题吗?吴希声想也没想就回答道:"那还用说呀?阿婆,你是革命烈属,阿公当然是光荣牺牲的。"

  "不!"张八嬷做了个十分果断的手势,"我老公不是光荣牺牲的,是冤死的,他被自己的同志砍了头。"

  "啊!"吴希声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了,一迭连声追问道,"什么?什么?阿婆,你、你、你没有说胡话吧?"

  "没有!"张八嬷饱经风霜的皱纹脸,像大理石雕像一样冷峻而庄严,"你阿婆又老又瞎,却半点也不糊涂,经过的风风雨雨,我心里都有一本账哩!孩子,你大概也听说过闽西早年间闹过'肃社党'吧,阿婆今天就要跟你说说'肃社党'是怎么回事--"

  张八嬷苍老的声音把吴希声带到遥远的年代。民国十九年春天,朱毛红军下了井冈山,从赣南进军闽西,一下子解放了汀、杭、龙、永十多个县,开辟了一大片红色苏区,农民分了田,工人有工做,日子过得真红火。可是到了民国二十一年夏天,也不知从哪刮来一阵风,闹起嘛咯"肃社党"运动。肃来肃去,杀来杀去,自己人整自己人,自己人杀自己人,好像大家都疯了!那时候,瞎目婆的老公是区苏维埃主席,不愿跟风,不肯整自己的同志和下属,跟上级派来的肃反特派员拍了桌子顶了牛。特派员立马把张八嬷的老公打成"社党"分子,硬是拉去砍了头。

  "咳!"张八嬷长叹一声说,"那些狗养的不是人呐,连尸首也不准我去收拾呀!……"她的脸色坚冷如铁,眼皮耷拉的眼睛竟不见一滴泪水。但是,张八嬷的眼睛如果能够突然睁开,就能看到吴希声早已满脸惊惶,泪如雨下。

  张八嬷接着说:"孩子,这事你从没听说过吧!你可以去问一问老辈子人。那一年,闽西苏区真是天下大乱呀,从红军战士、赤卫队员,到红军首长卢肇西①,冤死好几千人啊!人家老公在前方杀敌牺牲了,那是革命烈属,全家光荣;我的老公被自己人砍了头,我就成了'社党分子'的臭婆娘,成了'反革命家属'。不准我开会,不准我支前,不准我出村,人人见了我像看到一堆臭狗屎!嘿,那时候,我差点没用一根麻绳把自己吊死哩!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我熬了一年多,毛委员一声号令传下令来,才叫这该死的'肃社党'运动刹了车,我这才活过来,大家也都活过来,闽西苏区才能红旗不倒,坚持斗争到解放呀!"

  吴希声完全吓傻了,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真是难以置信呀,这片像圣殿一样圣洁的红土地,怎么也出现过如此骇人听闻的大悲剧?大名鼎鼎的革命烈属张八嬷,还蒙受过这样的千古奇冤。这话如果不是出自张八嬷之口,他吴希声肯定怀疑是哪个别有用心的家伙无中生有造谣污蔑。

  "孩子,你明白了吗,阿婆为嘛咯要给你抖落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瞎目婆伸过手来,轻轻拍着吴希声的肩膀,把话说得更加意味深长了。

  吴希声含泪点头:"阿婆,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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