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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苦槠林中(2)


  希声摸不着头脑。他暗自琢磨,这话是讥笑他自不量力去报考县文宣队呢,还是指责他跟秀秀谈恋爱?或者,两层意思兼而有之?

  刘福田又阴阳怪气说:"吴希声呀吴希声,我可警告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好,你想跟姓'共'的斗,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

  吴希声觉得这话更加费解:刘福田明明姓"刘",怎么自称姓"共"?难道他能代表共产党?他就是共产党?

  看着吴希声像惊吓的小羊羔样瑟缩着,刘福田开心极了。那一瞬间,他想起小时候,他的那奸刁枭恶的悍妇阿婶,也是这样虐待他,作弄他,用竹梢鞭子把他抽得浑身鲜血淋淋的,还一味地咯咯狞笑。当了公社主任的刘福田现在不能用竹梢鞭子抽人,可他那阴毒的目光在吴希声身上扫来扫去,刻毒的话语一句句从嘴里蹦出,更是伤人不见血。

  "三天内,你给我写份检查来。"刘福田觉得眼前的对手太不够分量,没必要多费口舌,说完几句笑里藏刀的双关语,就朝吴希声挥挥手,"你可以走了,我没工夫跟你磨牙!"

  这次短短的谈话,叫吴希声几天几夜缓不过神来。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报考县文宣队大概不会有希望了。果然,吴希声左等右等,一直等了十多天,总等不到县里的通知。而枫溪公社一起去县里参加面试的,一个厦门知青,一个福州知青,几天前就打起铺盖卷住进县文宣队。吴希声等得无奈,只好悄悄去了一趟县城。他在文庙长廊尽头的一角,在一间小房间里(其实那不是房间,只是用几张旧景片围起来的一角小空间)见到了那个在此蜗居的戴眼镜的主考官。

  "眼镜"支支吾吾,说他只管面试,录取的事无权过问。你去问县宣传组吧。吴希声一副要哭的样子,苦苦哀求着,老师,我的面试成绩如何,你总可以给我透点消息吧?"眼镜"说,这次面试不打分数。吴希声说,我来县城两趟,从枫树坪到县城单程是八十里,两个来回,得走三百多里路呢,老师,老师,你谈谈对我演奏的印象,给我指点指点,总可以吧?"眼镜"看见泪珠儿在吴希声眼里打转转,心里也很难过,犹豫半天,才拍拍吴希声的肩膀说,小伙子,实话告诉你,我原来是省歌舞团乐队的指挥,做音乐工作二十多年了,我还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棒的小提琴手。真的,你的演奏简直好极了,无可挑剔!无可挑剔!……"眼镜"说完这些话,马上又有些后悔失言,连忙捏着嗓门补充了一句,不过,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不算数的,不算数的!吴希声却大惑不解、满腹委屈,眼泪汪汪地问道,老师,那文宣队为什么不肯录取我?"眼镜"于心不忍,又轻轻地拍拍吴希声的肩膀,听说是政审没通过。唉,小伙子,这事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呀!这年头,政治第一,政治第一!……

  吴希声已经记不起是怎样离开"眼镜"老师的。但他永远不能忘记,走出文庙大门,踯躅于一条窄窄的小巷,他昏昏沉沉,竟分不清东西南北。突然咚地一声,撞在一根电线杆上,脑门鼓起个毛栗子般的大包,当时竟一点也不觉得痛。

  对吴希声来说,这真是当头一棒!它不仅意味着将无限期留在枫树坪"接受再教育",还彻底扼杀了他对音乐的热爱和当小提琴家的美梦。如果说,肉体是人的生命的一半,精神是人的生命的另一半,只有肉体与精神完美的结合,生命才是真正的生命,有价值的生命,那么,在精神支柱完全垮了之后,吴希声的生命只剩下一个没有意义的躯壳了。

  吴希声回到知青楼,关上门,从墙上取下那把法国维约姆牌小提琴,忍了许久的眼泪如两柱飞流直下的瀑布,哗啦啦挂满了忧伤的脸。他把小提琴高高扬起,想一家伙砸个粉碎完事。忽然,他听见小提琴奏出《圣母颂》的旋律,同时响起恩师丽达诺娃语重心长的声音:

  "记住这支曲子吧,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你会变得有力量的。贝多芬说,'谁能了解我的音乐,谁便能超越常人无以摆脱的苦难。'孩子,坚守高尚的音乐,你在苦难中就会坚强一些。"

  吴希声硬是把泪水止住,心情稍稍平静了些。他想,贝多芬真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他从二十五岁起就患了耳疾,几年之后完全失聪,这对全靠听觉寻找创作灵感的作曲家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然而,贝多芬此后的创作仍如汹涌的喷泉,《英雄》、《命运》、《田园》……一部又一部交响曲与协奏曲,都是无与伦比的杰作。自己能用贝多芬的音乐来"超越常人难以摆脱的苦难"吗?吴希声的回答是否定的。自己尽管耳聪目明,年纪轻轻,却比聋子贝多芬和瞎子华彦钧更加不幸!因为,他现在被扔在一个黑洞洞的地窖里,看不见一丝光线,听不到一点声音,他心如死水,还能与神圣的音乐结缘吗?

  也不知怎的,吴希声竟莫名其妙地埋怨起"眼镜"老师。唉,老师呀老师,你还不如把我的演奏贬得一钱不值呢,你干嘛要说我的演奏无可挑剔?你干嘛要向我透露"政审没有通过"?不幸对于吴希声来说,原先只是懵懵懂懂的。他以为他们这一代年轻人都是与音乐无缘的,现在,他被孤零零地从一大群不幸者中剔除出来,就显得尤为孤独和更加不幸!

  由政审不能通过,吴希声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现在,他不能不对自己的父亲有几分埋怨几分憎恨了。父亲呀父亲,你莫非真的是个叛徒、特务?你莫非真的是个反动学术权威?你可把你的儿子害苦了呀!但是,当吴希声把自己慈祥而威严的父亲细细地想了一遍,他心中的怨忿却慢慢打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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