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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偷尝禁果(7)


  希声一下子被逼到悬崖上,退路是没有的,他咬咬牙,终于说出憋了多少天的一句话:"雪梅,张亮,我,我,我想跟你们分、分伙吃饭!"

  "什么?什么?"雪梅和张亮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疑疑惑惑地盯着吴希声。

  吴希声重复一遍,雪梅和张亮都听清了,马上都有些尴尬,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又佯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匆匆撇开脸。毫无疑问,事情的起因决不会仅仅是他们在一起困觉,他们同时都想到了鸡蛋的分配不公。可是,吴希声没有挑明,他们也只好装聋作哑。沉默一会儿,雪梅绕了个圈子问希声,你是不是嫌我没当好这个家?你吃不饱,吃不好?吃得不自由?希声一一予以否认。雪梅就瞪圆了眼睛,追问变成质问:"这就怪了!你为什么要闹分家?希声,你知道吗,这意味着什么?"

  希声有点茫然:"不就是自己做饭自己吃么,这能意味着什么?"

  "这就意味着我们上海知青队要彻底散伙了!"雪梅眼里泪花闪闪了,一针见血地指出,"六年前,我们从上海来这里插队,一共是十个人,先先后后走了七个,留下我们三个,你还要分伙吃饭,上海知青队还存在不存在?"

  "事情没这样严重吧。"希声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些认同雪梅的看法了,就神情沮丧地埋下头,好像自己真成了破坏上海知青队的罪魁祸首。

  在雪梅看来,这事几乎关系知青队的生死存亡,便动了感情,又沉着脸启发道:"希声,你不会忘记吧,我们下来的时候,可是宣过誓的呀!"

  吴希声想起来了,1969年春天,上海知青队成立的时候,他们十个特别要好的同学,挤在雪梅家那间阴暗的小客厅里,举起拳头,在毛主席像下庄严宣誓。雪梅用清脆的女高音念一句,九个童音未褪的中学生齐声跟一句:

  "扎根农村,战天斗地!

  互相关心,互相帮助!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十个稚嫩的声音憋在白粉斑驳的土墙挤压中,像春雷一样滚来滚去,让他们耳膜震颤心头剧跳。后来,希声曾经琢磨过,这些口号和原则,有的来自当时舆论的灌输,有的似乎是受"桃园结义"和"梁山聚义"的影响。有一阵子,他奉为圭臬,身体力行,把自己家里寄来的一点钱和粮票都交给队里打平伙。但是不久,他就觉得这种活法像小孩子过家家,偶尔玩玩可以,时间长了就太不实际。五六个年头过去了,十个同学走了七个,蓝雪梅说,再不能一个一个走了,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有糖同甜,有盐同咸,谁如果自顾自,就是王八蛋!现在,雪梅和张亮俩睡到一个暖被窝里去了,他吴希声只能看到蛋壳却闻不到蛋腥味。他们信奉的"共产"原则还有多少实质内容呢?

  然而,吴希声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如果那样,也叫姐们哥们太难堪太伤心了。憋了半天,他急中生智,终于想出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说他这次回上海看望父亲,见父亲胃病严重,食堂的大锅饭吃不下,哥哥希文常常给父亲买些饼干、蛋糕,可他哥每月定量的粮票也只有二十八斤,做弟弟的他想尽量省下点粮票往家里寄。往后,他打算晴天吃干的,雨天喝稀的,干活吃三餐,挂锄吃两顿,如此这般,他就不能不自己开伙吃饭。

  希声的表情和语气都十分沉重,雪梅和张亮相信这是他的一片孝心,便都劝说希声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苦了自己,粮票不够么,我们会给你凑的。三张嘴巴都少扒两口饭,总比你一个人勒紧裤带强吧!吴希声支支吾吾,敬谢不敏,雪梅和张亮交换个眼色,也就点头同意了。他们心里都有点虚,如今他们是同床共枕的一对儿,哪能死拉硬拽着吴希声一块过日子?

  次日收工回家后,张亮把吴希声拉到饭桌前。桌上添了好几样荤菜:腌菜炖红烧肉、小鱼干炒笋干、泥鳅干煮芋头、鸡蛋炒蒜苗,还温了一壶客家米酒。虽然都是些土里叭唧的小菜,但在"文革"末期的枫树坪,也算得上相当丰盛的一桌便宴。

  吴希声大为惊异:"咳,你们从哪里发了一笔洋财,敢这样铺张浪费!"

  张亮笑笑:"我们马上要分家了,总得在一起吃一顿'最后的晚餐'吧!"

  "咄!看你这嘴有多臭啊!"雪梅骂过张亮,又朝希声解释道,"我们搭伙吃饭这么多年,我盘点盘点,还有点伙食尾子,就随便添几个小菜,大家乐他一乐吧!"

  三人围桌而坐,雪梅不断给希声夹菜,张亮不断给希声斟酒。桌上的气氛可是空前未有的,希声惴惴然地问道:"咦,这是怎么了?还把我当客人吗?"

  雪梅神色凝重地说:"你是什么客人呀?我们三个还是一个上海知青队,分伙不分家。希声,往后这桌上有啥好吃的,给你添一副碗筷就是了!"

  "对对对!"张亮学着《红灯记》里李奶奶和李铁梅的台词说,"我们仨,拆了墙是一家,不拆墙还是一家!希声,往后你小子有什么难处就找我,我张亮要是敢皱一皱眉头,呸,我就是个王八蛋!"

  张亮这话无意中骂到雪梅头上,雪梅就抡起筷子敲张亮的脑壳:"说你嘴臭,你还臭上加臭,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张亮也立时悟出那话不雅,臊得满脸通红。好在希声是个谦谦君子,从来不愿揭人之短,只一味赞叹雪梅做菜的手艺,把他们的尴尬掩饰过去。张亮又借机跟希声干了好几杯酒,两人都有些微醺了,额上汗津津的,眼里醉蒙蒙的。希声暗暗有些自责:是不是自己太小肚鸡肠了?看看人家雪梅和张亮,还是自己心贴心的哥们姐们呀!这么一想,他就心里有愧,如坐针毡,霍地站起连连摆手说:"哎哟,醉了!醉了!你们慢慢吃吧,我先回房歇着去了!"

  张亮失言胡诌的"最后的晚餐",就这样草草地收场。可是,他们仨真正的悲剧这才开了个头呢。

  ①嬲,闽西客家方言,读nǐɑo去声,男女在一起嬉耍游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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