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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放猴归山(5)


  苦竹院在枫树坪最西头。据说,解放前是村子里那户华侨地主金屋藏娇的"行宫"。解放后闲置久了,由他的旁系宗亲居住。住户是一对小夫妻。男人叫陈大牛,婆娘子叫蔡桂花。这里背靠青山,面对枫溪,前不傍邻,后不着店,竟有几分仙境般的幽美和清静。

  院门虚掩着,吴希声看到院墙内果然有几丛苦竹,在月光下婆娑弄影,沙沙细语,便忽发奇想,要不是一个穷字压死人,这等去处还是蛮有诗意的。再侧耳细听,堂屋里似乎有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很是热闹。吴希声心里一下亮堂了:学员们果真说得不错,年轻人都来这里聊耍呢,还有鬼去上夜校?可是,这么个农家院落,又有啥子好玩的?吴希声勾起食指,彬彬有礼地轻轻敲门。一会儿,听见里头响起脚步声,随即传来一声像京剧花旦出场的叫板,尖脆,高亢,又拖得长长的:

  "来啦──嘛人呀──"

  大门咿呀一声打开,一股蛤蜊油的浊香扑面而来。吴希声一惊,倒退三步,看见一只粉嫩的胳膊高高擎起一盏小油灯,灯下的蔡桂花短发梳得油光发亮,黑眉描得如一勾新月,白白的圆脸也好像扑过粉,在月光下泛着青光。在平日里,这个婆娘子吴希声也曾瞄过几眼,却没有夜晚见到的这般妖艳,浑身透着迷人的狐气。吴希声觉得有点头晕,慌乱地叫了声:陈大嫂……蔡桂花更正说,叫我桂花!吴希声只好改口叫桂花。蔡桂花甜甜地应道,哎,叫我做嘛咯?吴希声说我是夜校的老师。蔡桂花说,知晓咯,你是夜校的老师,是知青楼的小吴,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呀!暗晡夜有得空了,到屋下聊耍呀!稀客稀客,快进来!快快进来!说着就去牵吴希声的手。吴希声坚持要站在门外说话,蔡桂花有点生气,说我屋下又没藏着豺狼虎豹,会吃了你呀!来来来,聊下子,聊下子!

  吴希声还在犹豫,一只手已经被蔡桂花攥住,夹在她肉嘟嘟的胳肢窝下,像个解除了武装的俘虏,被个士兵押解着,死拉硬拽地拖进屋里去。吴希声看见小院里几间房子都相当破旧了,却被主人收拾得很干净,土墙糊上旧报纸,桌椅板凳擦得黄澄澄的,地面上见不到鸡屎鸭屎,这么清爽的农家小院在枫树坪还很少见。进了二门,又看见堂屋里两张牌桌上的扑克战正杀得难解难分,没有谁顾得上招呼吴希声。两个站着看牌的后生哥倒是来了精神,异口同声跟他打招呼,连说稀客、稀客!

  正三缺一哩,有你小吴就凑齐了!说着都移步往里屋走去,要到蔡桂花房间另辟战场,再开一局。

  吴希声又被蔡桂花拖着搡着,到了二进的厢房。吴希声一手撑着门框,怎么也不肯逾雷池一步。吴希声说,不不不,我们就站在这里说说话。但他还是探头往房里瞟了一眼,看见红漆的大凉床上,挂着白纱帐,铺着青草席,花被、线毯、竹枕头,这一切在当时的枫树坪都是奢侈得不可多见的。吴希声想,这该是蔡桂花的卧房了。

  蔡桂花在吴希声脖子上吹着热气说,进啊,愣着做嘛咯?别看房里没桌子,客满的时候,常常上床甩扑克的。蔡桂花说话时,两个后生哥已经上了床,盘腿坐着,一个劲朝吴希声招手:来呀!来呀!你会拱猪,还是会争上游?都蛮有意思的!吴希声吓得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来,抵着门框坚持着,不,不,这些我都不会。蔡桂花说,不会就学么,我教你。吴希声说,蔡桂花,我来找你,是有要紧话要说的。蔡桂花就把狐媚的目光泼向吴希声,噢?有嘛要紧话?说吧,我听着!吴希声有些犹豫,心想有些话当着许多人说不方便,就声明他是专门来找蔡桂花的,希望蔡桂花到院子里去谈谈。蔡桂花心想这小鬼头真是还嫩了点,还忸忸怩怩呢,便爽快地答应了。她又拉上吴希声的手,来到竹影婆娑的小院里。

  这里没有灯光,月儿又恰恰躲进如棉如絮的云层里,在一片朦胧中,吴希声看见蔡桂花隆起一对大奶子向自己压过来,随即前胸如遭电击,有些麻酥酥的了。只听蔡桂花嗲声嗲气地呓语着:有嘛要紧话?说呀!想阿姐了,嗯,不碍事的,屋里那两个毛头后生哥,我哼哼一声就叫他们滚蛋!吴希声节节败退,不知所措。吴希声说,不、不、不!我不是来聊耍的……

  蔡桂花嘻嘻轻笑,还害臊哩,头回生,二回熟,三回像吃蜜糖甜到肚,你天天都想来的。

  蔡桂花的甜言蜜语,伴着廉价的蛤蜊油香,熏得吴希声几乎晕了过去,就连声叫道,哎哎哎,不不不,不是这档子事,不是这档子事……

  蔡桂花生气了,脸色由晴转阴,嗓音由温变冷。蔡桂花说,咦,你暗晡夜来找我,不是这档子事是嘛鬼事?找我穷开心,逗乐子,啊?说呀,老娘的工夫金贵着呢!

  吴希声好不容易镇定了些,说:"我来请陈大哥和你去上夜校。"

  "上夜校做嘛事?"

  "识字学文化呀!"

  "我们是种田佬,识字学文化有嘛用?能当衣穿,当饭吃,还是能长高长胖长得如花似玉清水好看起来呢?"

  吴希声有些招架不住,期期艾艾说:"蔡桂花啊,话可不能这么说,识了字,有了文化,对种田过日子总会有好处的。"

  蔡桂花薄薄的嘴唇就那么优雅地撇一撇:"哎唷哟,要是这么说,你们城里的学生哥,书读几箩筐,字识几火车,文化自然是比山里人高的,你们还要来枫树坪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说说,这是嘛咯道理?"

  吴希声好像碰到一位武林高手,使尽九牛二虎之力出了一招,人家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轻而易举把他掸回去。最后,吴希声几乎是在央求蔡桂花:"阿嫂!你和陈大哥要是实在不愿去上学,我说……能不能……把牌桌收起呢?"

  蔡桂花凤眼圆睁:"凭嘛咯?我家摆两张牌桌,是碍着你们行路呢,还是噎着你们吃饭?"

  吴希声哭丧着脸央求道:"你这苦竹院夜夜有人玩耍,鬼去上夜校呀!"

  "哈,笑话!"蔡桂花得意一笑,"我可没有捆人的手,绑人的脚,哪个不去上夜校,跟我有嘛咯相干?"

  吴希声更加低声下气了:"阿嫂,刘主任说了,夜校办不好,枫树坪脱不了文盲帽子,我们大家都有责任的。"

  "哈哈哈!"蔡桂花突然一阵狂笑,"你不要拿刘主任来吓唬人,再大的官我也见过的。他刘福田看得不顺眼,叫他亲自找我聊聊呀!"

  吴希声彻底缴械了。他开始抽身后退,三十六计走为上,恋战决不会有出路的。可是蔡桂花死死攥住他,乞乞地轻笑着:"怎样?这就想走!你个毛头崽子,怕是奶水也没有吃够吧,阿嫂给你滋补滋补怎么样?"说着,伸手去勾吴希声的脑壳。吴希声因为要保护手中的小提琴,不能用力反抗,尊贵的头颅居然被蔡桂花扳了下来。蔡桂花同时踮起脚,用软绵绵肉嘟嘟的胸脯去蹭吴希声的脸。吴希声热血奔涌,浑身战栗,本能地缩头,下蹲,总算金蝉脱壳,飞快夺门而出,逃之夭夭。

  走出一望之遥,吴希声摸了摸怦怦剧跳的胸口,还好,还好,心还跳着,气还喘着,总算没有吓死过去。可是惊魂甫定,一阵娇声浪笑又紧追上来:

  "哈哈,别走呀!别走呀!山乡没有戏,嬲①嬲没关系!小吴,有空就来坐坐啊!"

  吴希声又吓了一跳,撒开大步在田间小路上飞跑起来。

  ①嬲,闽西客家方言,读nǐao去声,男女在一起嬉耍游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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