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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石南用最快的速度套上衣服,趿拉着鞋,他顾不上洗脸、刷牙,孩子一般跟着李盈跑到厨房门口,瘦瘦的身子往门边一靠,呆呆地看李盈手脚轻灵地转来转去。结婚这么多年,只要有机会,石南就会一动不动傻傻地看着李盈,看着李盈在家里无声地忙来忙去。他看不够李盈的身影,听不够李盈的声音,在他眼里,李盈根本不是在忙家务,而是在跳舞,一抬手,一弯腰,一昂头,都那么韵味十足,就连眼前打鸡蛋的动作,也是两只手轻轻在胸前一碰,一绕,一扬,飞出去的仿佛不是蛋壳,而是天女散出的鲜花。石南早就听说,女人的天敌是生活不规律,是熬夜,可李盈几乎每天都在上夜班。她会很快衰老的。实际上,今天的李盈与八年前相比,已经判若两人。石南至今都还记得,李盈第一次捧着一碗红糖水出现在他面前时的情景,那时候的血站护士李盈,亭亭玉立地往那儿一站,立刻让穷大学生石南想起《洛神赋》中对美人的形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接过红糖水的瞬间,他瞥了一眼李盈的双手,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指若削葱根"。回想起来,彼时彼地,就是有人借石南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奢望天仙一般的李盈姑娘能成为自己的终身伴侣。说来可笑,几年以后,李盈已经踏踏实实地睡在他身边,夜深人静,石南还会突然醒来,不敢相信地一遍遍地抚摸着、端详着,生怕身边的妻子会像故事里的田螺姑娘一样,突然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石南曾经不止一次地发誓,他必须要让李盈过上好一点儿的日子,他绝对不能让这么一个善良、美丽的天使为他的家如此操劳。然而,直到今天,他不仅没能让李盈比婚前过得更好,甚至没能让李盈过上正常女人的生活。长期的奔波、操劳,过多的夜班,早已磨损了李盈的健康美丽,如今的李盈,像是一株承受了太多的风风雨雨无情袭扰的百合,纤弱得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一会儿工夫,李盈笑吟吟地端出两个煎鸡蛋,香味儿直扑石南的鼻子。石南仿佛猛地惊醒过来,打冲锋似的洗脸刷牙,然后,提起包就跑,一边儿走一边儿对李盈说:

  "忘了,真忘了!我马上得去院里开个会,你自己吃吧,我来不及了!"

  李盈端着盘子跟在后头叫,石南却一溜烟儿地跑出家门。

  拐过行知园的第一道弯儿,石南就放慢了脚步。没有什么会,他只想让李盈把两个煎鸡蛋都吃掉。他心里酸酸的,说起来自己也是男子汉大丈夫,也是河州学院堂堂的教授,为什么连老婆的工作都解决不掉?他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也没有对生活的奢望,他只不过就是想让自己的老婆能有一份正常的工作,这要求不算高吧?他一直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没读博,靠个人的努力当上教授,按说也是给国家节约了培养经费啊,怎么这个教授就变得如此不值钱,倒好像是偷来、抢来、骗来的!

  石南一路走,一路乱七八糟地想,刚刚闻见中文系门口特有的臭味儿,就听到办公室里,邓克正扯着嗓子大叫:

  "石主任,我找石主任,走了?我没见着啊,我在办公室,有急事儿,对,当然有急事儿……"

  石南三步并作两步闯进去,一把抢过电话:

  "李盈,我到了,到了,别急,什么事儿也没有!"

  说完,他转过脸来狠狠地瞪了邓克一眼:

  "早就跟你交代过,别什么事都大惊小怪地跟我家里说,你怎么就记不住!"

  高高大大的邓克一脸的委屈,低着头,看着比他矮半截的主任:

  "你不是说过吗?不管什么时候,教学上有了情况,要立即向你汇报……"

  "怎么了?"

  石南的心一下子被提溜起来,他不是个胆大的人,也没经过多少事儿,一听系里教学上又出了事儿,就有点儿心慌。他努力绷住脸,不让邓克看出破绽。

  "02级新闻班罢课了,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

  石南扭头就往外走,两只短腿倒得飞快,邓克紧赶慢赶地跟上。

  "谁的课?"

  "姜文珠。"

  "她人呢?"

  "她说学生不来,不怪她,她回家了。"

  石南脸都气青了,天底下有这么不知羞耻的老师,学生罢了课,她不好好反思自己的行为,居然好意思说不怪她!不怪她怪谁?从她上课以后,几个月里学生告状就没断过,前些日子还写了联名信送到教务处。要不是……早就把她……咳!

  想到这儿,石南立刻就瘪了。他是不是真的能把姜文珠撤下来呢?

  站在空空荡荡的教室里,石南的头痛得更厉害了。这是一间老教室,十几年前,石南也在里面上过课,那时的教室一水儿的新,墨绿色的玻璃黑板,吸引着学生们一下课就涌上来,比试比试彼此的书法。现在,残缺不全的玻璃黑板外面,是几块漆了黑漆的木板,遮挡着背后的支离破碎,就好像当年高雅的贵夫人落魄之后,披上了一件穷人家的烂袍子,标志着她已风光不再,而这烂袍子上的一行醒目大字,差不多就是求乞者的哀告:

  "看在高昂的学费面上,请老师给我们一点儿真正的知识吧!"石南觉得一根大针直直地刺向他的脑袋,他双手抱住头,痛得脸都变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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