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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我回到办公室把基建处易处长电话召来,吩咐他尽快安排把一楼二楼的墙体砌起来。虽然我明白当街的那一面墙有一天还是要打开的,但现在却必须砌起来,让马厅长安心。浪费了几十万,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不能以常人的思维考虑问题。什么叫政治优先?易处长说:“按程序是应该等封了顶以后再砌墙体的。一楼还堆了很多材料,砌了墙运送就不方便了。”

  我说:“要加快进度。”又说:“留一条通道吧。”他还想解释,我做了一个无需多言的手势。他也许习惯了执行一些无法理解的指示,就不再多说。

  马厅长现在最关心的事就是自己的去向。他才六十岁,按他自己的说法是五十九岁,要他去颐养天年,那就是要了他的命。两年前,市三医院一位主任医生在退休之后,精神很快就崩溃了,整天在家里念叨:“怎么不让我作贡献?”家里人也没有特别在意。谁知在一个冬天的下午,他投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想到这件事我非常为马厅长担心,把深山中驰骋着

  的一只虎突然关进笼子,那是什么滋味?这些年我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甚至可以说是他扶着走过来的,凭良心我也得为他担忧。可他真的在一个什么位子上,比如说省人大的什么委员常委,或者卫生厅的巡视员,能够影响厅里的行政,那又是我最担心的。他在厅里的根很深,他在那个虚位上发出一种声音来,也会有人呼应。

  我想着如果厅长的人选不是我,那我也没办法,如果是我,我一定要尽量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有天马厅长把我叫去说:“最近几天省里可能会找你谈话,你把厅里的工作做一个全盘考虑,准备一下。”

  我前趋了身子说:“如果是上面的政策,要一刀切,我们也没办法,从心里说,大家都是愿意马厅长带领大家干的。”马厅长轻轻笑一声,显然不太相信这些话,我也就不多说了。他说:“我今年不到六十,精力还可以,你看我做点什么好?”他做了一个手势,“钓鱼?”

  我马上说:“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跟上面反映一下,能不能在卫生厅设一个巡视员或者督导?卫生厅还是不能没有马厅长的。”他摇头说:“一把手退下来做巡视员的几乎没有。”

  我说:“卫生厅有卫生厅的具体情况,有机会这个话我是要说的。”又说:“还有人大呢,上面总要考虑一下吧,至少是政协。”

  他说:“政协就没什么意思了。”这样我知道他的目标是到人大去占一个位子,就说:“说起来人大常委里也应该有卫生系统的人,事关全省人民的健康,在人大里也应该有我们的声音。”

  他说:“你这种看法与我的想法比较接近,省里的人如果谈到这方面,你把你的想法向他们汇报一下。”

  我马上说:“不是汇报一下,而是代表我们省卫生系统提出要求,强烈的要求。”他微微点点头,这个话题就算完成了。接下来他又仔细地交待了怎么跟省里的人谈话,大概要准备哪些方面的内容,我都拿笔记下来了。说完话我准备离开,站起来走到门边,马厅长后面说:“小池你过来。”

  我走到他面前站住了。他也不喊我坐,低了头不做声,两只手掌慢慢地来回搓着,好一会对椅子点一点头,我就坐下了。他说:“鸟之将去,其声也哀,人之将去,其言也善。

  我们今天好好说会话吧,以后还不知有这样的机会没有。”

  我马上说:“以后的工作都离不开马厅长您的指导。”他有点悲伤地笑,不置可否。停停他说:“有些话跟别人我就不说了,跟你吧,”他顿一顿,我马上接上去说:“毕竟我是马厅长您一手带出来的。”

  他说:“正因为如此,我想有些多余的话我还是说了吧。

  我在领导岗位上几十年,如果说有什么心得,那第一条就是不能抱幻想,对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抱幻想,任何时候抱有幻想都将被证明是错误的。”这番话说得我心中冲了一下,这不会是在暗示我吧?难道我的想法他都知道?我不解释,一解释反而有了欲盖弥彰的意味。

  我不动声色说:“我记下了。”似乎他讲的是别人,而我是一个例外。他讲了好一会把话讲完了,我说:“记下了。”他轻声说:“去吧。”

  我忽然有点可怜他,正想找一番话出来表白一番,让他放心。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去吧,去吧。”

  我就离开了。

  其实马厅长他可以等到六十五岁再退休,可以回到中医研究院去做自己的研究工作,带博士硕士研究生。可他不愿这样做,我理解他,太理解他了。在那个位子上呆了那么久,已经形成了一种固定的难以移易的体验方式,他需要别人对他恭敬,需要自己说话能够算数,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研究人员能够达到的境界。因此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离开圈子,离开了圈子,他的世界就坍塌了。更何况他回研究院去怎么跟别人交往?周围的人有特殊的恭敬吧,他又不是厅长,这恭敬吧就显得滑稽,双方都会尴尬,没有这种恭敬呢,几十年培养出来的架子,放得下来?对他来说,没有恭敬本身就是屈辱。如果进不了人大,权力脱了手,他就要尝尝世态炎凉的滋味了。世界会因为谁是谁而例外吗?不会。对马厅长这种想法,我还是有一点反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当了这么多年的厅长,退下来还要抓住一点什么。人对自己是有偏见的,人不可能放下自己。自我是人性难以超越的极限,不论他怎样表白,怎样故作豁达。想一想谁又能放下自己?想一想人抱有这种不可移易的思维定势,却掌握了公共权力,这真的令人不敢细想。古往今来多少大人物为了一己之欲不惜流血漂杵,历史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比起来马厅长这点愿望又算什么。果然过不了几天我就被召到省委去谈话。

  我上楼的时候还很自信,腿上的肌肉往后那么一蹬,跨出去的时候就有一种弹性。上了三楼到组织部,看到部长办公室几个字,腿竟有点发软。一个年轻的女孩接待了我,让我等着,说章部长等会就来,就带上门出去了。

  我坐在那里等了几分钟,心里就有点发虚,自己会不会有什么问题被提出来,比如去年董柳收集股票的事?又比如三年前的那个传说?我取下报纸来看,对自己掩饰着心虚。这时章部长带着钟处长进来了,我立刻站起了,双腿并拢,肩往后靠,做了个立正的动作,手上却还端着报纸。章部长笑咪咪说:“大为同志来了,坐。”

  我本来准备了严肃的表情,看章部长很轻松的样子,也咧开嘴笑了一下。坐下来我在心里批评自己,毕竟是没经历过大风浪啊,这就有点失态了,以后怎么掌管一个厅?得把气度拿出来!我迅速调整了神态以适合现在的气氛,又感到了人采取什么样的姿态,完全是由他与对面的人的关系来决定的,我还能像对程铁军那样对章部长?

  章部长说话开门见山,很快就完成了谈话,钟处长在一旁沉默不语,恪守着自己当配角的角色。

  我没有想到谈话这么简单又这么顺利。最后他果然问到:“你对马厅长的安排有什么想法?”

  我说:“这是省里决定的事,我没发言权,我想省里总会全盘考虑的。作为我自己,我只希望工作不要受什么干扰。毕竟马厅长在卫生厅工作了这么多年,他如果在一个位子上,还是有号召力的。他的话大家都服从习惯了,连我都习惯了。

  我要有点改革,还要靠省里支持。”章部长点点头,没说什么。

  我本来准备好了,他如果问我改革什么,我就要说出个一二三来的,他竟没问,我有点遗憾,也只好算了。他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了两点,第一,如果定下来就尽快宣布。第二,宣布的时候希望文副省长能够到场。章部长说:“你的要求组织上会考虑的,文副省长一个月以后的日程都安排好了,要他挤半天时间出来,我会跟省政府办公厅联系。”

  我很担心拖延宣布,没有宣布总还是有变数,难保有人拼了命要跳出来,一宣布大家就安神了。又担心文副省长不能到场,那样我的份量就减轻了。

  钟处长陪我下楼,到了楼下也并没有分手的意思。

  我就叫大徐把车开到省委大院门口去等。钟处长收起了沉默的表情咧嘴笑了说:“大为兄祝贺你了,你是全省最年轻的正厅级干部。”

  我说:“感谢组织上的培养信任。”

  他说:“正因为是最年轻的,开始讨论的时候有不同意见,处里的态度很明确,知识化年轻化不能停在口头上,卫生厅有几个人有博士学位又做出了两个国家课题?就在几个人选中坚决推出了你。”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说“组织上”太抽象了,现在不是说场面话的时候,我说:“我心里很清楚,我哪一年才起步?就这么几年走到今天,没有大家的帮助是不可能的。特别是你们四处。以前的进步是在厅里,这几年的进步完全在你们手里。没有你们,章部长文副省长哪会知道卫生厅有个池大为?”

  他说:“主要还是靠你自己努力。学位也有了,职称也有了,业务上也过硬,没有这些硬指标是压不住台的。再说你人缘也好,没有人跳出来唱对台戏。像你的情况,有人弄几条出来可能就搁浅了,年头没熬够。”

  我到了大门口,我跟他握手说:“一切都在不言中。”把他的手握得铁紧,拼命摇了几下。形体语言在这个时候比口里说那些感谢的话更有份量,而且能避免难堪。

  我说:“我们在下面工作的人全靠上面支持,不然几封匿名信就吃不消了,这些事情总会来的,前几年当厅长助理,还有人给我捏了个绯闻呢。”他笑着说:“别的错误我就不说了,人难免犯错误,经济上出了问题,谁也保不了谁。”

  我一拍胸说:“别的错误我难免会犯,经济上请省里绝对放心,我要往那方面动一点心思,早就是百万富翁了。”就把修大楼投标的事说了。他哈哈笑说:“好同志,好同志!”

  我说:“我跟章部长提的两点,你替我催一下。”抱拳拱一拱手,“还有,什么时候叫上小朱,我做东我们老乡聚一聚,把手机关了,过瘾地甩几把,还等到明年春节?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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