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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我必须彻底臣服,半吊子的臣服不伦不类,什么也不是。想到这并不是对哪个人低下了头,我心里才稍稍安心了一点。“人只有这一辈子”这话从董柳口中说出来,更令我感到了特别的份量。

  我想到从这句话中能够向四面八方得出很多结论,比如说做个君子,你低眉伏小捞到很多东西还能够带到坟墓中去吗?又比如做个小人,难道还会有人在你不存在的岁月中去追索你的德行?比如说及时行乐,又比如克己复礼,等等。世界上的事总是由人来命名的。这天下班后我和晏老师在图书室下棋。输了一盘我说:“今天没心思下。”

  他说:“

  那就说点什么话。”

  我说:“想进入角色,真付诸行动了,才发现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把这几天的事情况说了,“没想到一潭臭水,想扑腾几下还跳不进去,里面赤条条站满了人。”

  他说:“我不这样想,下了决心了,放下架子了,总找得到机会吧,事情总是人在做。”

  我说:“要说决心,我脱胎换骨的决心也有了,可事情到了眼前,八十岁的老女人要你抱,怎么下得了手?”

  我把双手摊开,不停地颤抖着。他笑了说:“有那么痛苦?那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你把事情看成正常现象,就没什么苦了。说来说去还是太爱自己了。太爱自己就是不爱自己,圈子里的事就是这样。想进入又把爱恨都写在脸上,那怎么行?圈子里的关系说到底是利益关系,爱也好恨也好左也好右也好,都是由这种关系决定的,谁管他好人坏人?”

  我摇头叹气说:“都把自己扭成一个炸麻花了。”

  他说:“那你学学陶渊明,五斗米折腰?八斗也不折!”

  我连连摇头说:“不敢学,学不了。”

  晏老师随意地摸了一下茶杯,我马上拿起热水瓶给他倒了水。他说:“小池你眼色还是有的,也不比谁少了悟性。”

  我说:“我看还是看得懂的,就是做不出。要是面对坐的是丁小槐我就装作不懂了。”

  他说:“说来说去你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没有行动,看懂了有什么用?还不如没有那点悟性。你要把自己看成一个人物,你就不要想再上进的事了。”

  我心里急得发痛说:“我早就下决心了,我算什么,一只蚂蚁,一条——虫,可事到临头心头就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他把棋子一只只摆好说:“下棋?”

  我说:“还是说事情吧,说事情。”

  他说:“还是下棋,下棋。”说着跳了马,“事情说是说不出来的。”

  我不去应他的棋,固执地说:“还是说事情吧,说事情。“我会改的,你看我的吧。”

  他说:“那就说事情。一个人到了你这个岁数,要变也难。当年我要是能变,也不至于如此潦倒,本性难移啊!可再难移还是要移,要把自己当作反革命镇压下去,毫不手软。”

  他说着右手举高了用力压下来,“移了第一步,后面的事就顺水漂舟了。”

  我学着他的手势也比划了几下说:“镇压,镇压,你以为你是谁,一条——虫,还想反抗?”他吸一口烟,仰起头吐出一个烟圈,圆圆的一圈,升上去渐渐淡了,大了,还是圆圆的一圈。

  我也点了一支烟,试了几次,吐不出个圈儿。他说:“吐个烟圈也要技巧,任何做人?那些年我怎么过来的,看着别人发达了自己无路可走,躺在床上一吐就是几个小时,给自己找件事做!就这么硬挺着挺过来的,你想想那份零落成泥的心情吧,决定把自己这一辈子放弃算了,你想想那份心情吧。练了几年,就练出这一手功夫。”父亲当年在那些夜晚石雕式的沉默着,也一定是这样的一份心情,决定了放弃自己这一生的那份沉重。现在,轮到我了!想到这一点我心如刀铰,说:“我还想挣扎一下,我佩服您晏老师,但我没勇气学您,我还得挣扎一下。”

  他说:“现在是什么时代?只讲结果不问过程,你讲气节一边讲去吧你。”

  我叹息说:“时代是变了,在90年前后,人性都改变了。在这个时代,人生只讲过程不讲结果,所以操作起来只讲结果不讲过程。理想主义者几乎已经死绝,到处是一片溃败的景象,但操作主义者蓬勃生长,到处是一片繁茂的景象。这就是世纪之末的景象。”他哈哈笑了说:“小池你会讲怎么就不会做呢?”

  我说:“做!”

  晏老师用红色棋子在棋盘上摆出一个“人”字,再把绿色棋子垒上去,就成了立体的了。他说:“人吧,既然看到了过程是真实的,结果是虚幻的,谁不知道眼前这几十年重要?因为自己重要,所以自己正确,越是大人物就认为自己越重要也越正确。一个人掌握了几顶帽子,你想想他的威风吧,还能容谁去碰他一下,轻轻碰一指头也不行。对下面他是永远正确,永远不会有错。周围的人盯着他手中那几顶帽子,你想想会对他怎样?这里只有依附,没有独立,除非你什么都不要,无欲则刚。什么都不要也不行,最多只能做一个沉默的局外人。有些人在位子上坐久了,手下都是自己安排的人了,他的想法在院子里就是圣旨,这样他慢慢产生了自己是神人的幻觉,这幻觉非到他下台那天不会破灭。一个人在位子上呆久了,就会成为一个可怕的人。人吧,”他指一指棋子垒成的字,“从来认为自己站在公正的立场上,这个公正立场又百分之百地与自己的利益吻合。这种状态又把人的弱点放大了,极大的放大了。因为是一种状态,进入的人很少有例外,毕竟圣人百年才得一遇。也正因为是一种状态,反抗是没有意义的,你对面不是哪一个人。又因为是一种状态,人们也没有必要去抱怨哪一个人。把那些意见最大的人换了上去,到头来也不会有什么两样。意见最大,就是自己最想得到而得不到,你想想他上去了会怎么样吧。”

  我点头说:“晏老师您看了这么多年。把事情都看透了,反而有了平静的心态,我想我慢慢也如此了。”

  他说:“大人物那里有位子有房子有自尊有钱有与生存息息相关的一切。跳出去说吧,那一切也只是一把干草,可你这头牛眼前就这把干草,你吃不吃?吃就把头低下来。”

  我说:“只是把头这么一低,人又成了什么?”

  晏老师笑了说:“你看到马厅长威风吧,可你看过他在牛省长面前的神态?牛省长是最威风的了,前年涨大水,副总理来视察,陪着到农民家去看望,牛省长小学生似的就一直那么站着,电视上都看见了。牛省长都能受委屈,你池大为反而不能!”

  我一跺脚说:“想一想也是,我他妈的算什么东西?”

  他说:“想一想彭德怀是怎么下来的,林彪是怎么上去的,我们总不能要求一个大院的掌柜比伟大领袖还伟大吧。”

  我说:“这样说起来,我对这个人的世界都灰心了。”他笑了说:“找到这种感觉就有办法了,什么叫做置于死地而后生?”

  天色晚了,在昏暗中我们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脸。

  我说:“我去开灯。”晏老师说:“我们去吃点什么。”他要我先走,到食府面馆等他。

  我说:“一起去。”

  他说:“叫你先去你就先去。”

  我出了大院到了食府面馆,刚坐下他就来了。

  我说:“还以为您要回去跟师母打个招呼呢。”

  他说:“要早几天,我就跟你一起走了。可现在你不是有个想法吗?人一有想法,忌讳就来了。

  我在厅里这么多年,口无遮挡,我对有些人不高兴,有些人对我也不高兴。何必让不高兴我的人心中对你留下一点阴影呢?那点阴影平时看不出,到时候就起作用了。”

  我听了心里很感动,他竟为我想得这么细。

  我说:“别人爱想他想去,想断了神经也就这么回事。”

  他说:“小池你要有所进步,可千万别作出一副不拘小节的名士派头,积累就是从小地方开始的。”

  我说:“我经常到您家下象棋,我没想过要避讳什么。”

  他说:“以后小心点好,以后你到门口不要喊,敲两下,再敲两下,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说:“这么多忌讳,把自己那么捆着,活着做人又有什么味道?”他马上说:“我现在这样又有什么味道?想得到又怕付出,天下就没那么好的事!人就是不能往进步的方面想,一想麻烦就来了。”

  我说:“丁小槐住在您楼上,我去您家,他看见过。”

  他说:“他不把你当作竞争对手,他无所谓,以后就难说了。”又说:“施厅长你少跟他说话,那是马厅长的忌讳。”

  我说:“以前看他站在那里想找人说话都找不到,挺可怜的。”

  他说:“他可怜?你没看他以前的威风。权力一脱手,天就塌下来了。他比谁都痛苦,这是还过去欠的债呢。说了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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