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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回到家中董柳已经睡了。

  我没开灯,摸到床上睡下。董柳惊醒了说:“太晚了。”

  我说:“下棋去了。”

  她说:“你还有心下棋,世界上还有这样没心的人。”赌气地一拉被子,我的身子全露在外面了。

  我把被子拉回来说:“其实我是跟老晏说话去了。

  我想换一种活法,老晏他也支持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董柳说:“早该这么想了,到今天!”又说:“我看一个人他是那个样子他还是那个样子,改也改不到哪里去,狗它改不了──我不说了。”

  我说:“你这张嘴跟鸡屁眼一样。”又说:“这次你看我的表现。”

  她说:“那我们明天晚上到马厅长家去,你敢不敢去?”

  我说:“去干什么,又没有事,没有事怎么好去?”

  她说:“老晏支持你有什么用,要老马支持你才有劲呢。老晏是谁,老马是谁?”

  我说:“没有事总不好意思去。”她冷笑说:“这就是你的表现?我说狗它──算了吧。”

  我下了决心说:“那我们就去。不过进那张门是要有点心理承受能力才行。”

  她说:“怎么没有事,别人都让你用车送我一波去医院了,你去谢谢也是应该的。送得不及时,一波还好不这么快呢。”

  我说:“这就跑到人家家里去?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个借口。”

  她说:“你有借口还不敢去,人家连借口都没有还要钻进去,那你还有什么戏?没戏!还没开始就被别人拉下了!你说要重新做人,那你是哄自己玩的,我第一个就不相信。

  我陪你一辈子倒没什么,我就是不甘心我一波也这么陪着。”

  我一听儿子的名字,马上说:“去!咱们完全去彻底去。去谢谢也是应该的,本来就该谢,不谢就太不近人情了,是不是?”这样说着我觉得有了充分的理由。会来事的人能够无中生有,我有中生有还怕什么?怕什么!

  天很早就黑了。昨夜下了很大的雪,积雪已经被铲到街道两边。在冷空气中,霓红灯下晃动的人影给人一种虚飘之感。

  我和董柳在裕华商城买了两袋雀巢奶粉,两瓶百花牌蜂蜜,乘公共汽车去中医研究院。到了中医研究院我说:“东西进门的时候你提着,我是不提的。”

  她说:“到门口你给我。

  我太了解你了,深入骨头,还说什么重新做人呢。”

  我不记得

  哪一栋了,就要董柳提了东西站到黑暗中去,拦住一个人问了,才知道已经搬了新房子。上楼时董柳叫我先走一步,把楼道的灯都关了,她提着东西跟在后面。到门口我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扯了董柳下来。下了楼我感到一阵轻松,进门时的难堪又往后推了。

  我们站在一棵树下等着,一会看见一个男人提了东西过来,在单元门口一闪就进去了。那种一闪的动作提醒了我,我说:“我去侦察一下。”那人果然在马厅长门口停下了。

  我装着是楼上的住户,一直往上去,在转弯处停下,探了头看,看见沈姨开了门让那人进去了。

  我溜了下来,对董柳说:“我们今天回去算了。”她吃惊说:“东西都买了,回去?”

  我说:“你知道人家送什么,开门时里面灯光一晃,我看清了是西洋参。”

  我这么一说董柳就沉默了,好一会说:“雀巢奶粉不要说我们自己,一波也没吃过几次,现在送给别人都不够格,人和人怎么就差这么远!”

  我说:“还有这个蜂蜜,中老年蜂蜜,这个老字太不好听了,你把谁看成老人?还不如不送。”董柳把提袋往地上一丢说:“知道你不敢去,找出这么多话来说!”扭头就走。

  我追上去,快到大门口才追上,她不停,我说:“东西还丢在那边了。”她才停了,口里说:“不要了,不要了。”

  我跑回去,刚走到树下,那个人出来了,手中还提着那盒西洋参。

  我提了东西跟在后面,走了不远一个女人从黑暗闪出来,对那男人说:“东西怎么又提回来了?不成?不会把东西丢下出来!”男人说:“人家不吃这个。还得摸索摸索。”两人叹着气去了。这时我对马厅长又有了一种好感,人家可不是见着就捞的人!又庆幸自己没这么冒失撞进去,不然提进门难,提出门更难啊!

  董柳坐在车上一声不吭,把脸沉着。

  我心中却感到轻松。

  我明白这种本能的轻快是非常危险的信号,实际上指示着一种失败的方向,我的轻快感总是指示着这个方向。

  我痛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实在是太弱了,还要面子,还把自己设想成一个君子,还怕别人心里会怎么想。素质不行,素质不行啊!逃得了今天,明天呢?逃得了一辈子吗?挑战迟早要来的,已经拖延了太久太久了。特别是我,已经耽误了这么多年,要迎头赶上去,非得比别人用更深的心思不可。车到半路我对董柳说:“你先回去,我到刘跃进那里去看看。”把提袋递给董柳。她把头一扭,我说:“你不拿着我就提到刘跃进家里去了。”她一把扯了过去。到刘跃进家他开了门说:“不速之客?”

  我说:“那我只好向后转了。”他把我扯进去说:“这几天昏了头了。”

  我看了他房里还坐了一个女孩,挺漂亮的,文静地朝我欠一欠身子。

  我说:“我还以为你写书昏了头呢。”他指了桌上说:“是在写,在写。”说了一会话我就告辞说:“我就不耽误你们的正事了。”他也不留我,送我下楼。到楼下我说:“你也三十三了,就别拖了。”

  他说:“这是我家乡地方剧团的演员。今年评了副教授可以调家属了,我才敢在家乡找,不然两地分居可怎么办?”

  我说:“你也该尝尝人生滋味了。”就去了。出了校门离家两站路,我决定走回去。

  我沿着东风大街走着,一边故意地踩着路边积雪。

  我忽然感到世界有点陌生了,似乎在一夜之间繁华起来,无数的霓红灯广告在冷的夜闪烁,一直往前伸延。街上的各种车辆川流不息,街边行人来来往往。走过一家商店门口看见两棵圣诞树,充气的圣诞老人摆在圣诞树旁,才知道今天是平安夜。一个妈妈指着圣诞老人要小女孩叫“爷爷”,小女孩亲切地叫了。经过一张豪华的大门,我刚想看清楚里面是怎么回事,耳边响起了清脆的声音:“欢迎光临。”吓了我一跳,门边两位穿红色旗袍的迎宾小姐挑开门帘做出手势把我让进去。

  我转身就走,口里说:“欢迎光临,我还以为你们说造反有理呢。”退下来才知道是金箭夜总会,新开张的。快到随园宾馆了,一个影子闪到我面前,我身子一让,是个姑娘。她看了我的动作笑了说:“先生,休息吗?”

  我说:“休息?休息什么?”她有点羞涩地笑一笑说:“休息我。”

  我吃了一惊说:“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是中国。”

  她说:“先生放松一下吧,中国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男人也应该开放一下自己。”

  我说:“不不。”

  她说:“why not (为什么不)?”她居然冒出一句英语,我马上想着她可能跟外国人打过交道,我说:“我家里有人,有人。”

  她说:“换换口味吧,别人我还看不上呢。”

  我拍拍衣服说:“忘记带钱了,下次吧,下次。”她就退了下去,对旁边另一个女孩说:“我说了不像个打鸡的,你还要我去。”到随园宾馆门口,很多少男少女围在那里,每人手中拿着一个本子。

  我问了一个女孩,才知道是某某歌星今晚在这里下榻,没买到票的崇拜者正等着他演出归来。

  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再问一遍,女孩奇怪地望着我,好像在看一个外星人。

  城市的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气息,令人微醺的气息。在不知不觉之中,它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人。当你意识到这是一种潜在的征服而想反抗的时候,却失去了反抗的理由。一切都是那样自然平和却不可逆转地展开着,展开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瓦解性极强的力量,使一切深刻性都变得苍白,甚至滑稽。最深刻的思索也改变不了最简单的事实,因此最简单的事实有着最深刻的内涵。

  我意识到了自己是这个时代的堂吉诃德,比堂吉诃德还不如。堂先生把滑稽当神圣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历史的依据,不合潮流,而我意识到了却还是不合潮流,毫无价值毫无意义地不合潮流。的确,潮流不是从天上凭空流下来的,它的形成有其深刻的原因,有其必然性,也有其历史的依据,一个人不可能凭着匹夫之勇去对抗这种必然性,对抗历史。这是宿命,是那些还愿意相信和坚守一点什么的人最大的悲哀,他们甚至不能给自己找到一种依据,一种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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