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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董柳的工作就是给人打针,我去看过几次,她一直坐在那里,整天就那么几个动作。她的动作特别准确到位,我没有看到过要重来一次的。有个老太太是长期病号,血管脆了,打针免不了要重来,但董柳接手以后就从来没重来过。老太太管她叫“董一针”,这个称呼在医院传开了,可别的护士还是叫她“董柳”,倒是不少医生叫她“董一针”。

  我问她整天那么重复烦不烦,她说:“不烦。”

  我说:“毛主席一天到晚批文件,你一天到晚打针,两个人都是一天到晚做一件事。”跟董柳在一起吧,她从来不去想那些抽象的问题,这使我有点遗憾,没读过大学,毕竟还是不一样。

  我关注意义甚于关注生活,她关注生活甚于关注意义,不一样。有几次我对她说人应该追求意义的道理,她反问我:“追求意义又有什么意义?”她把我给问住了。

  我说:“对于这个问题,人们只能沉默。”

  她说:“人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我说:“只有跟自己过不去的人才时真正的人。”有一次她们医院组织到大叶山去玩,我作为家属也去了。晚上住在山上,春天里山风很大,我和她坐在大树下,她说冷,我搂紧了她说:“你看天上的星星。”

  她说:“看见了,星星。”

  我说:“它们挂在那里都有几十亿年了,人才能活几十年,还没有几十亿秒呢。想着一个人能活几十年还觉得有那么长,可再一想只有两万多天,像我还活掉一万多天了,你想想吧,好恐怖啊。”

  她说:“我不想。”

  我说:“一个人想想星星,再想想自己,他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

  她说:“我不想星星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是池大为他的妻子这么回事。”

  我说:“董柳你什么东西都是实打实去想,还算半个知识分子呢。”她跳起来扯了我的耳朵说:“是不是嫌我没文化,你说!”

  我说:“再扯就扯断了!”她松了手说:“想星星管什么用,你告诉我。”

  我仍旧搂了她说:“一个人总得想一些对自己没用的事情,不然怎么叫人呢?”

  她说:“听不懂!”又说:“要我去想星星我还不如想一想厨房的事,想星星管什么。”

  我说:“这也是人生真谛。”

  她说:“知道了吧。”躺在我怀中不再说话。

  我在山风中望着星星一闪一闪地跳,望了很久。仰望浩渺的星空,一个人可以得到心灵的平静。为生活中那点琐琐碎碎庸庸碌碌的东西焦虑,惶惶然,那值得吗,有意义吗?在星空下我越发坚信,有一个需要用心去感受却难以说明的灵魂的空间真实地存在着,那个空间与世俗世界不同,价值不同,原则不同,眼光不同,一切都不同。在那里,世俗世界的一切都无需来作比方,那完全是另外一种境界。望着星空我有了一种大气,它使我有力量去做一个踏雪无痕履水无迹的忍者。心灵的平静是一种至高的价值,这是圣者之圣,忍者之忍,在不经意之中,已经沟通了无限。

  董柳她唯一的爱好是逛商场,不一定要买,那么空逛着也很满足。有一天她回来说,看中了一件外套,浅蓝的面料,底边镶了淡黄的花,又衬了内胆,手感也很柔和。她比划了半天,我说:“那么好你买回来。”

  她说:“还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呢,我一个人喜欢有什么用?”

  我说:“你喜欢我就喜欢。”她扑上来抱着我的脖子亲我一下,又堵着我耳根悄声说:“要七十五块钱。”

  我说:“七十五就七十五,又不是两百。”她寻出存折来看了好一会说:“还是算了,我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贵的衣服。”第二天又说起那件衣服,要拖了我去看。

  我说:“你把钱带上。”

  她说:“先看看吧。”看她穿了果然不错,有一种高贵的神采。

  我眼前一亮说:“这才像个新娘子呢。”

  她说:“那我一跺脚就买了!可惜今天没带钱。”回去的路上一直跟我讨论这件事,到睡觉时还在说,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摸到存折来看,口中喃喃不知在念什么,然后说:“下个月买,下个月我就不犹豫了。”

  我说:“想买就买,对自己也不要太小气了。”

  她说:“小气是我的权利。”

  我说:“也是你的专利。”

  她说:“我愿意小气我自己,我愿意。”

  后来我把外套的事忘了,董柳也不再提。这天我从商场经过,忽然想起,我跑到楼上去看,还在,而且,我心中跳了一下,降价了,只要四十九块了。晚上她回来,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谁知她淡淡地说:“算了。”

  我说:“你说了这个月买的,而且四十九块钱也不是一笔巨款。”

  她说:“说不定还有很多别的事要用钱呢。”

  我说:“你想凑一个整数买冰箱呢?”

  她说:“那说不定还有别的事。”

  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你自己想。”

  我说:“想不起来。”

  她说:“那是你没有心,有心就想得起。”

  我想想哪天是她的生日,哪天又是结婚纪念日,都不是。她手伸过来。手心贴紧了我的手心,我感到了一种湿润。她望着我,眼中有着异样的光彩。

  我心中一闪说:“难道,莫不是,可能,你有……”

  我一只手在她的腹部划出一道弧线。她先是低下了头羞涩地笑,又抬起来,微撅嘴唇露出骄傲的神色。

  我把她拖过来,在她胳膊上一轻一重地咬了几口,她痛得嗷嗷直叫,这声音刺激着我,我非得再咬几口才解渴啊。她说:“以后我们家就是三个人了,你的地位从第一降到第二,你别有失落感。”

  我说:“我还会跟自己的儿子争地位?跟别人我都懒得去争。”

  她说:“那你怎么就知道是个儿子?”

  我说:“我想着就是。”以后她每天起床睡觉之前都拍一拍床沿,说这是她老家的习俗,一直拍下去就会生儿子。

  我说:“亏你还是个学医的,在那一瞬间就定下来了。”可她还那么拍下去。

  过了两个月,董柳的身子一天天显形起来。

  我想她拖着这个身子每天挤车上下班,可怎么行?万一把孩子挤掉了,那可是一条命啊。往深里一想我就不寒而栗。

  我把自己的担心跟董柳讲了,她说:“我还没有那么娇贵吧。”这时我听到一个消息,丁小槐的妻子原是在一个县农机公司开票的,现在调到省人民医院来了。这使我的心里悠地荡了一下,要是能把董柳调到这边来就好,上班十分钟就走到了,省了多少时间精力啊。这个脑筋迟早要动的,现在正好有个现成的理由。

  我把这件事想了几天,不知要去找谁才好。要去求别人办事,这对

  我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还没行动呢,自己就在心里把自己堵死了。到领导家敲门?那张门可真的不容易进啊,要有把自己踩到淤泥里去的勇气才行,我有吗?这天我看到马厅长往办公楼去,我心中一动,想着事情过去都一年多了,他还会不高兴?我绕了一个圈,迎着他走过去,装作是偶然碰到,站住了,叫了声“马厅长”,脸上的笑也堆起来。马厅长叫声“小池”,停住了。他显然注意到了我的表情有些特别,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

  我在他的目光中读到了一种淡漠,就像有一种神奇的机器在身上一抽把勇气都抽走了。就在我犹豫的一刹那,马厅长点点头就过去了。

  我全身发热,额头上的汗一颗颗暴了出来,用一根指头一抹,一串汗珠成一条线地坠了下去。幸亏我还没有把这种想法跟董柳说过,不然怎么去面对她。又拖了几天,问题还是搁在那里没有解决。这天董柳回来说:“今天回来,下车被别人挤下来,差点摔了一跤。”

  我听着心里急得发痛,逼着自己非得试一试不可,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试了不成吧,我也对自己有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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