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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魏局长等人送我们上车,跟马厅长握手道别,又跟丁小槐,然后是我。看丁小槐握手时那种透着得意的兴奋,我对自己说:“你愿意先握你先握你的去,以为自己真捡了个宝吧。”这么想着可心里还是怪怪的不是滋味。校长塞给丁小槐两个信封,再给我一个,口里说:“辛苦了,辛苦了。”

  我想着里面是钱,刚想推辞,丁小槐把信封接过来往我手中重重地一塞。

  我马上去看马厅长,他根本没往这边看。

  上车时我对着丁小槐拍一拍口袋示意着信封,又向大徐瞟了一眼,丁小槐微微摇头示意别吭声。回到宾馆我打开信封,是两百块钱。

  我说:“给这么多钱,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呢,我也没讲一句话。”丁小槐说:“给你就拿着,推推推的干什么?我们大家都伴点福吧,你真的要推,不但校长下不了台,谁也下不了台。”

  我说:“真的不好意思。”

  他说:“别把你自己看那么小,到了下面,你就是个大人物了,你不把架子端起来,下面的人反而不自在呢。”

  我口里说:“想想倒也是的。”为了让他们自在,我得把架子端起来,这也是一种体谅,一种人道。

  这天上午我从大院出来,有个声音在喊:“同志,同志。”

  我一看,大门口的路边跪着一个人,吃了一惊,就停了脚步。

  我看那人四十来岁,脸上瘦得像刀在骨头里面剜过似的,身边是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一只瓷碗,还有一双筷子,戳破袋子露了出来。他见我停下了,膝头一前一后挪动着朝我这边挪了几步,一只手伸着怕我走开,口里说:“同志,同志。 ”

  我跑上去,扶住他说:“腿不方便?”

  他说:“腿是好好的,毛病不在腿上。”传达室的老叶说:“他自己说是华源县的赤脚医生,得了病没钱,要闯进去找马厅长,那怎么行?他跪在这里都好大一会了。小池你去跟刘主任说一声,老让他这么跪着也不是个样子。”又对那人说:“叫你去找民政局,在这里跪三天也跪不出钱来。”

  我说:“什么病?”

  这时他扶着我的手站了起来,跪久了一时没站稳,身子晃了一下,我一只手撑着他的腋下,才站稳了。他感谢地望我一眼,那目光使我对他有了初步的信任,他并不是一个无赖。他望着我说:“胃癌,已经诊断了,胃癌,再过几天就扩散了。”他的目光和声调都透着绝对的恭顺,我简直无法承受。他拿出人民医院的诊断书,双手展开来了给我看。

  我说:“你到底是哪里人?”

  他说:“华源县大泽乡人。”

  我说:“我刚从华源回来,你可别骗我。”

  他马上换了口音用华源话说:“同志,我不是骗子。”拿出身份证给我看,又告诉我,他把家里的东西全卖了,带了五百块钱到省城来看病,连一餐饭都不舍得吃,可钱还是在刚诊断出病时就花完了。医生说要开刀,还要交一千五百块钱。

  我说:“你回去想想办法吧,卫生厅也不是慈善机构。”他脸上痛苦地扭着说:“回去有办法想,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不是到了生死关头,谁愿出这个丑?穷人的脸也是一张脸呢。可人就是这个低贱命,你怎么办?家里就一个茅草屋了,拿什么去卖钱?儿子还上着初中呢,女儿没叫她读书了。想想儿子女儿吧,我不想死,要我再把茅草屋卖了,他们住到哪里去?我不能回去,我死也要死在外面,死在家里那是祸害了家里人,葬都葬不起。”

  我说:“你是赤脚医生,你找县卫生局想想办法。”

  我想着是不是以厅里的名义写封信让他带回去,再一想是不可能的,上次我已经错过一回了。他低着头拼命摇头,一边说:“再过几天就扩散了。”眼泪一串串滴下来,半天摸出一封信说:“我的信都写好了,我不见了叫老婆不要拖儿带女出来找,我流浪去了。其实等他们收到信,世界上就没我这个人了。”老叶说:“看看这个人也不像个骗子,小池你去给领导汇报一下,没有上面丢句话下来,我也不敢放他进去。”

  我回到办公室,刘主任不在,就对丁小槐说了。

  丁小槐说:“那么一跪就可以跪出钱来,那不是搞诈骗?”

  我说:“要不给马厅长汇报一下吧,老跪在那里也太不好看了。”

  他说:“那你想说你说。”

  我犹豫了一下,想着这是一条人命,就到隔壁给马厅长汇报了,又补充说:“老跪在那里也太不好看了。”

  马厅长说:“先搞清他的身份,真的是个赤脚医生呢,你到财务处领点钱给他。”

  我说:“领多少钱?”

  他说:“古处长自然知道的。”又说:“跟他说拿了钱别到处讲,也不要再来了。”

  我跑到门口,那人还跪在那里,来来往往没人理他。

  我说:“你站起来。”他双手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

  我说:“我们马厅长说了,给你点补助,你拿了不要对别人说,也不要再来,可以不?”他连连点头说:“好,好!你好,马厅长好,他好。”

  我问他县卫生局长的名字,他果然说出来了。老叶说:“你今天碰到好人了,你等一下,他进去给你拿钱。”

  我到计财处找到古处长,把马厅长的话说了。古处长说:“知道了。”领我到出纳那里说:“写张十五块钱的条子,叫小池签个字,记在厅长特批的帐上。”

  我一听急了说:“古处长,你看,十五块钱,能干什么?多给点吧,厅里多少多少钱也花掉了。”他笑了说:“小池你倒是心好!要是你当厅长,每天大门口非跪那么黑压压一大片不可。卫生厅门口可以领到钱,这消息传了出去,那还得了!”

  我说:“古处长你看,好歹人家也是一个人,一个人!马厅长常说人的价值是最高价值,仁者爱人,多拿那么点钱,正好合了马厅长的意,一个人!”古处长又笑了说:“小池你还挺认真的啊!其实到该认真的时候再认真,那才是真的认真呢。你以为你真能帮他什么?”说完不理我去了。

  我捏着那十五块钱,简直没有勇气往大门口走去。不能说古处长说得不对,可我还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马厅长是不是给古处长打了电话?不知道。

  我想再去找马厅长,就说古处长只给了这点钱,那人拿了这么点钱不肯走,看他再怎么说?这样想着我觉得找到了再去见马厅长的理由。可上了楼转念一想,既然古处长做得那么干脆,那总不会是在马厅长的意思之外吧?我再去找他,他不会想着我婆婆妈妈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这时候我真希望那人是个骗子,不过是想骗点钱喝二两酒罢了。

  我走过去他还蹲在那里缩成一团,见了我站起来说:“我没跪了,我没跪,您叫我不那么着我就没那么着了。”

  我把钱给他说:“这里有点钱,也不能解决你的问题,你再到什么地方去想想办法。”他手哆嗦着把钱接过去,见是十五块钱,叹了口气,眼泪滚了下来说:“也只能这样了。”

  我怕他接了钱还不走,马厅长会怎么想我,于是说:“这还是马厅长特批的,再没有了。”他点点头说:“也只有这样了,那我走吧。”转过身去又回头说:“谢谢您了!”瘦削的脸痉挛着扭作一团,泪水流下来,把脸上的灰土冲出一道印痕,挂在胡子上,用一根指头把它抹去,说:“也只能这样了。”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兆,“这样”到底是怎么样呢?我说:“你到哪里去?”他笑一笑,脸上的皱纹从嘴角扯到眼角,说:“到哪里去?不知道!回家去?不行。到医院去?也进不去。本来还想回去看看儿子吧,可万一阴在家里了,那不把他们害苦了?”说着又那么笑一笑,五官都挤皱到一起去了。

  我心里一动说:“你等一等。”

  我跑回宿舍,把那个信封翻出来,从里面抽出八张十元的票子,犹豫了一下,又把剩下的钱连信封塞到口袋里,再跑到门口,老叶正在劝他离开。

  我把八十块钱塞给他说:“还有点钱,你拿去吧。”老叶说:“小池你自己的钱?”

  我说:“反正也是别人发给我的。”那人接了钱说:“寄回去给儿子交学费。”说着身子一溜就跪了下去,口里说:“我给你磕个头吧,别的报答我也没有。”

  我一把将他扯起来说:“你到二三八医院去看看,那是部队医院。”

  我用石头在水泥地上将路线画给他看,老叶也在一旁解释。那人说:“我去试试,我去试试。”双手抓住我的手摇了摇,还想去抓老叶的手,老叶躲开说:“去吧去吧!”他就去了。

  我走到办公楼,忽然想起口袋里的信封,里面还有一百二十块钱,又跑了出去,那人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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