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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我不说话,有些喜悦是和我的母语联系在一起的,这些和我非母语的人不能分享它们。

  于是,我还是继续沉默地笑着,心里和米卡说着话。

  ——米卡是我笑起来的理由。

  我要赶在开会之前到病房做一些检查。于公于私,我都要先去看看米卡的继父。

  病人术后恢复情况很不好,体外循环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有胸腔出血和大脑出血的症状。

  我跟护士交代了处理办法、为病人开了处方以后径直去了会议室。

  会议进行的中间,我被急唤了出去。

  米卡的继父出了问题——因为术后的并发症,他的脏器功能出现严重衰竭,尤其是肾脏、呼吸功能衰竭。

  病人身上的各种急救措施用的管道和连线,就象是地狱派来的使者对他进行的五花大绑——那已经不是他停留在人间的任何通道了。一个个脏器的功能的中止,意味着所有的出口都已经封住,他只能走向地狱。

  任凭我们在场医护的倾巢努力、这颗心脏,以及他体内的其他脏器,就是停止了一切的运动。

  绝对。

  永远。

  当白布徐徐蒙上、罩住了病人的全身的时候,我们所有医护人员互望了一下,用眼神交换了遗憾和叹息。

  病人死了!

  我回头望了望站在墙角边的米卡的母亲。

  她枯坐在那里,象房间里一件陈旧而又多余的摆设。

  开始是蜂拥而至、后来是陆续清场的医护人员在她眼前进进出出,都没有带动她的任何表情,我走到她跟前,再次跟她重复我在几个小时前说的话,我说:“我们尽力了。”

  她还是说,她知道了。她都看到了。

  我问她:“要不要再看看你丈夫?”

  “看够了,”她摇摇头,说:“一直在看,真的看够了……”

  护工进来要把尸体推到停尸房了。

  米卡的母亲和我一起随着尸体走出病房。

  我告诉她,侯霓和毛毛现在在我家里。

  她一点也不惊讶,也许是累极了、反应迟钝吧。

  她说:“哦,那我就回去了。”

  我害怕她回家以后会睹物思人,于是我跟着说:“要不,你到我那里休息一下吧,正好侯霓还可以陪陪你。”

  她还是摇头,象是喃喃自语地说:“不用了,我只想回去睡个安稳觉……嗯,可以安稳了……”

  快到下班的时候,皮埃尔拍着我的肩膀跟我说,今天晚上给他们家的第四个孩子过一周岁的生日,他知道我没有自备车,问我要不要坐他的车一起走。我这才想起来昨天我承诺过的这个邀请。

  我摇摇头说抱歉。

  他马上问我:“是不是今天早上的病人死亡的情况影响了你的情绪?”

  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就想当然地安慰我说:“是上帝想念他了,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牵强地笑笑。病人死在我的手上,怎么说也不是一件马上可以轻松忘记的事情。何况死者和我之间,还转弯抹角地有些别的牵扯。

  皮埃尔又说,他准备了很多的上等白葡萄酒和新鲜生蚝。

  我还是婉拒了。

  有米卡在等,谁也拽不走我。

  等到我走进家门的时候,毛毛已经睡了。厨房、吧台清洗得很整洁,把我这些天来积累的污垢都扫荡了,象是那种重新开始被人照顾着的生活。

  米卡呆呆地坐在床头陪着毛毛,她的眼睛,是这屋子里唯一有点动静的东西,但那动静里注满的呆滞,象是另外的一个得了自闭症的孩子。

  我一进门,习惯性地先去上了个厕所。卫生间里有着明显的被女人使用过的痕迹。我看到厕所的垃圾桶里有很多带血迹的手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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