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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窗户砰地一声又关上了。那上面早没有玻璃,窗栅栏上糊着黑字白纸,里面的窗子也糊着纸,他听得窗纸后哗啦哗啦撕塑料纸的声音,朱律师咕噜着说道:“那我先把这方便面吃了,要死也做个饱死鬼!”

  欧淇都快哭出来了:“朱律师!亏你还是文化人,你总该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吧?拆迁费就算亏给你个一二十万的,凭你一个律师,两年就赚回来了!”

  窗户后那人嚼着干面,咕唧着道:“你知道个屁!老子不在乎钱,老子在乎个理!快滚吧!跟我家里人说不用收尸,老子死了也要葬在自己的房子里!”

  欧淇急得团团打转,远处几个工人借着酒意,吵笑着走了过来,酒足饭饱,月黑胆壮,爬上推土机就启动了机器,大灯一开,两束光扫了过来,他怕孙五看见自己,赶紧闪开了,两架机器轰隆隆爬过废土堆,怪兽似地朝那小楼爬了过来,连招呼都没有,气锤就启动了,“訇!”巨大的一声闷响,砸在墙面上。

  欧淇放声大叫起来:“停车!停车!”他什么也顾不得了,翻爬着从一堆砖头上跳出去,朝推土机跑去,可推土机上只有两个工人,路边上站着几个扛着大锤的工人,孙五几个都没在了。

  “里面还有人哪!”欧淇绝望地喊了起来。

  机器轧轧的轰鸣声压过了他的呼喊。

  “訇!”又是一声巨响。

  “碰!”这一声比刚才的声音清脆,伴着砖块水泥四下横飞的哗啦声,墙砸穿了。是一楼的墙。再这么砸下去,整个楼几分钟之内就会倒塌,如果框架结构够牢,二楼的房间还能保持完整,如果结构破碎,那朱律师整个人就得全砸死在钢筋水泥的碎块里。

  巨响惊动了附近的居民,沿着路一圈儿的住户连日都在观望,晓得朱律师发了死誓,非说什么要以死抗争,僵持了这两天,都还以为就此搁下了呢,忽然夜里砸起墙来,都叫不好,家家户户灯都亮了,开门涌出来看。

  见附近的住户出来了,气锤砸得更紧,通通几下,左面的墙面已经砸透,每一锤下去,那残破的小楼整体都在剧烈晃动,摇摇欲坠。

  沿着马路几个人飞快地狂奔而来,边跑边喊:“里面还有人!!!还有人!!!”

  欧淇的大脑完全混乱了,在轰鸣声里,他听不见自己在喊什么,只知道自己喊了又喊,喊了又喊,嗓子眼里像堵满了水泥粉,又干又糙。

  “嗵!”

  又是一声剧响。

  地面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半间楼房像粉渣似的,在气锤的撞击下,坍塌了,撞起满地的碎渣飞尘。模糊中一个蜷伏着的人体和许多的碎块一起坠落下来,掉在废墟里。

  虽然机器声、气锤声和惊呼声充满了整个耳鼓,欧淇还是清楚地听到了一种奇异的碎裂声,那是在跟着田三学手艺时曾经听过的,骨骼碎裂的声音。

  房子散了架,撞锤的任务已经完成,推土机停了下来。

  那几个狂奔过来的人大概是朱律师的家属,尖锐地哭喊着,冲进灰尘弥漫的砖石堆里,七手八脚地从几块水泥板中刨出人来。

  “砸死人了!”

  “砸死人了!”

  “砸死人了!”

  一个女人凄厉地哭叫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疯狂的喊叫声变了形,像一个扭曲的影子在动荡的灯光中激烈地撞来撞去。

  两辆推土机轧轧地开动着,掉转了头,车轮缓慢但是威力惊人地爬过废墟,开到了马路上,一个跟着一个,扬长而去。

  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一个人上去拦住这两辆刚刚实施完暴行的机车,或者,刚才他们那股视人如草芥的狂野劲儿,把所有人都彻底镇住了。

  那些从自己家里跑出来的居民站在路边上,一动不动。看起来像一群皮影戏里的魅影。

  欧淇看着他们,又看看被抬出来那个满身灰渣和鲜血的身体,他的家属短促而愤怒地哭泣着,朝着围观的人诉说着可怕的、人人都看见的残酷事实,人群骚动了,欧淇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当一群目光都投向他,他才猝然明白。

  “那不是老欧的儿子吗,现在也到鑫昌当打手了。”

  不知道是谁这么说。欧淇一震,猛然回过神来,在那些人涌过来抓住他之前,他撒腿疯狂地跑了起来。

  他不敢朝自己家跑,这些人都是熟人,都认识他家,跑着跑着,理智逐渐回到了他的脑子里,这一会要是跑回家去,愤怒的朱家亲戚肯定追上门把他家砸了。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过了半个城市,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

  追他的人早就被甩脱了,他却还像受惊的羚羊飞速地奔跑,跳过种植着矮树的绿化带,再跳过黑铁栅栏的隔离障,又敏捷地跳上人行道的路牙子,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陶醉在自己许久没体验过的矫健感里。

  最后,他停住了。一抬眼,“锦绣花园”的招牌上,霓虹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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