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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一


  39 意外

  车祸发生前,没有任何预兆。

  连日多事,程怡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节奏虽然没有被打乱,依然子夜入睡,天明即起,但夜里却时常惊寐,辗转反侧,短短一个多月,他那素日神清气爽的气色就笼罩上了灰败。

  白绵的状况恶化到这个地步,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早知如此,当初也不与左君年较劲,便是让他老左当了书记,又如何呢,说到底,他们的施政方针还是一样的,只是方法不同而已。齐大元乘这罅隙钻营窃居,上任时也一脸堂皇,待稍一相处,才发现他行事逾规,荒诞不堪,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偏偏就这么一个人,却还深得某些省内要人的器重,一再给他撑腰,说齐大元是个有胆略、有作为、有思路的新世纪实用型市委书记。

  程怡为官二十年,对官吏的贪鄙早已经司空见惯,科级干部也好,处级干部也好,厅级干部也好,办公桌前一坐名义上是人民公仆,下班回家一样要养家糊口,外面的世界花红柳绿的,利用职权谋点私利的事无法根绝,就算在资本主义国家,小职员也会从办公室捎一把铅笔带给孩子用呢,在条规约束范围内的小便宜小方便,几乎没有人能够拒绝。扪心自问,他自己就没有沾过身居高位的光么?至少家里的煤气瓶每月都有人免费更换吧?至少小孩上好学校没交纳那高昂的、该死的择校费吧?所以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他程怡根本都是无从分心计较的,也不止一次劝说过疾恶如仇的左君年:“水至清则无鱼。”与其把太多的精力消耗在无从堵截的腐败问题上,不如集中精力,用好有限的几年职权,为地方做点实实在在、功在当代的事。

  齐大元刚把鑫昌房地产开发公司引到白绵时,他虽然意识到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也没有极力反对,大楼竖起来,干部倒下去,哪一栋高楼的阴影里没有钱、权、色的灰色交易?哪一座城市的霓虹灯下没有血泪?完美的世界只存在于小说中,存在于理想主义中,而面对现实的千疮百孔,他所做的只能是洁身自好,尽力补天。他齐大元借此机会捞一把是无法避免的——话又说回来,他真要捞的话,挡得住这件事,难道还挡得住件件事么?白绵的旧城也确实需要改造,姑妄看之吧。

  事态的发展超乎了他的想像,也超过了左君年的预计。

  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对苦难忍受的力量本来就超过了其他许多民族,作为惟一绵延至今的文明古国,民族性里有着非凡的坚韧,只要基本的生活资料没有被剥夺,他们都会对未来充满期望,“无狎其所居,则无厌其所生”。但现在——现在这样的掠夺实在已经超过了极限。

  鑫昌已经不是在捞钱,而是在赤裸裸地抢钱!而且是从那些朝不保夕的城市贫民身上压榨最后一滴血汗钱!

  坐在车上,程怡默默看着路边的矮树飞速地朝后退去,远处,季节的苍黄覆盖了大块大块的田野,天渐渐寒了,土地在风中呈现出失水的苍白。荒芜的野草丛里,时时闪出泛着白光的水泡子,倒映着一朵朵静默的云。

  车子出了白绵,过了收费站,绕上了高速公路,从公路上可以俯瞰到笔架山蜿蜒在天际的一抹黛绿和绵湖粼粼的波光。

  在初冬的微寒里,这个城市像一个荒诞的梦境,一半现代,一半古老,轻盈对称着厚重,在煦暖的晨光里打盹。

  刘林在聚精会神地开车,政府办的副主任小刘也在闭目养神。

  沉沉的睡意像一杯巧克力,随着颠簸,在狭小的车厢里越来越粘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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