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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说着她红肿的眼睛猛地大睁,浑浊的老眼里放出野兽似的凶悍:“昨天晚上是我求熊队长的,他让我进去看了看那个杀我儿子的人,我单要问问他,为什么要杀我儿子!”

  刘幼捷强撑着道:“胡闹嘛,他杀了你儿子,自然有法律会偿还给你公道……这样做是违法的呀!”

  张来弟根本不听她说话,凶蛮的眼神把满屋子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喉咙荷荷地喘着:“我儿子都死了,要这条老命做啥用?事情是我做下的,熊队长也是被我逼得没得办法,我要是犯了法,该怎么整治就朝我来,你们千万别为难人家熊队长……”

  一群白绵市公安局的高级警督统统哑口无言,刘幼捷示意干警们先把张来弟弄走,但张来弟显然早有准备,死死地拖着刘幼捷的衣服不放,整个人都匍匐到地上:“刘政委,该领什么罪我来,你也是做母亲的,你体谅体谅我,你别为难熊队长。”看样子,刘幼捷不吐口,她就准备厮闹到底。

  刘幼捷求援地朝一直没说话的张德常看去,张德常依然站在窗口,他的脸隐没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见刘幼捷看他,他的头轻轻摇了摇。这件事,连他都得佩服熊天平,敢做,做得出来,做得天衣无缝。

  就算闹到省厅去,同为公安的警督们在了解了这个情况之后,也会有同情之意的。一个在公安战线奉献了一辈子的老干警,就这一个儿子,却死得这么惨,另一个念同袍之义的警察默许纵容了死者母亲对凶手的报复,在情理上,是很容易被原谅的。这是一种可怕的潜规则,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从前读过的一本书里写到的医院里的潜规则:在一项大型手术中,因为麻醉师的错误,病人的心跳在半途停止了,而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会在走出手术室前都自然达成一项默契——告诉病人家属,死亡是正常和不可避免的,所有的人都尽了全力,如果有谁胆敢揭露真相,会被所有的同行视为叛徒。就好比现在,她刘幼捷当然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硬给他弄个处分,但却会严重伤害全局、甚至全系统知情人的感情,而熊天平哪怕背了处分,也会被看成一个敢做敢当的英雄。而以张来弟的性格,如果真给熊天平弄了处分,这个死了儿子的女人疯起来不知道能把事情弄到多大,江永春又确实有高血压和心脏病,事情一扩大,很可能又出一条人命。

  说到底,那个赵根林只是个杀人犯,基本上是死定了的人,在法律上算是剥夺全部权利的一条烂命而已,值得为这么一个人引起一场损害整个白绵公安形象的地震吗?

  从头至尾,熊天平没说一句话,靠墙冷冷站着,像在欣赏一幕好戏。甚至在碰上张德常审视的目光时,他也一脸坦然,毫不畏缩。

  张来弟的跳踉号叫早惊动了整个楼层,纪检组门外从没像今天这么热闹过,搞明白了前后经过的警察们都心情复杂地看着张来弟和自己的上级,看着张来弟蓬头垢面的样子和额头上磕出来的血肿,都露出了恻隐之色。

  刘幼捷看了一眼常务副局长,对方的神情明白无误地让她迅速下了决定。一、就算要追究伤害罪,实施者是张来弟。二、如果要追究失职,顶多也就是给熊天平背个记过处分。三、熊天平刚刚传讯过自己的女儿,如果坚持处分他,就是授人口实,让人认定了自己是在公报私仇。四、最重要的是,以惊人的代价换取熊天平的一个小小处分,是绝对的不智之举。如果是左君年,或者会感情用事,逞一时之快,但她——绝不会如此莽撞。

  于是,刘幼捷听见自己十分流利地说:“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熊队长,既然是这样,纪检组把事情写个经过,等何局长回来处理,我的意见是,充分考虑这件事有它的特殊性,尽量简化,内部处理吧。”

  一语未了,屋里屋外的人都明显松了口气,张来弟眯着眼睛仰头看着刘幼捷:“刘政委,你保证不处理熊队长?”

  刘幼捷的脸上浮现出愠怒:“江婶,我刚才已经说了我的意见了,不过这事不是我说了算,这么多领导在,你老缠着我是什么意思?对我有意见的话你可以朝上反映!”

  见刘幼捷真的动怒,张德常发话了,挥手示意其他干警离开:“你们都好闲嘛,手里是不是都没得事做?”把人陆续赶散,他又重重看了熊天平一眼,熊天平会意,抱在胸口的胳膊赶紧放了下来,趋前把张来弟的手从刘幼捷的衣服上拉开:“江婶,你怎么能这样呢……看,把刘政委的衣服都弄皱了!瞎胡闹嘛,国有国法,我有心理准备的,你这样不是报答我,是要害我(口罗)。”他一席话,张来弟浮肿的脸上又显出可怜巴巴的神情来,拽住了他的手哭开了:“熊队长,我对不起你……你江叔没有用,自己儿子的仇都报不了,要拖累你……我这辈子报答不了你,来世里都要给你当牛做马……”

  刘幼捷忍无可忍,从桌上拿起自己的公文包,拂袖而去。

  张德常又换上一支烟,就着快到头的烟头点着了,徐徐地喷了口烟,淡淡道:“就这样吧。”听不出来他是对纪检组还是对谁说的,摆出姿态准备长篇哭诉的张来弟一下子乖乖住了口,张德常把烟头在窗台上捻灭了,叼着烟,又一副闲散的老样子,拖着腿走了。他没再多看熊天平一眼,但熊天平却像受了无形召唤似的,安慰了张来弟几句,就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他跟着张德常一直走进办公室,张德常像没看见他似的,关上门,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来,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地一口口抽着烟。熊天平看了一眼椅子,终于还是没敢坐,局促地站着。

  张德常不说话,他也不吭声,房间里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沉默像泄露的瓦斯,时间越久,危险的气味就越浓厚。

  终于,熊天平呐呐地先开了口:“张局长,这事,我是没办法……”

  张德常忽然拿掉了嘴上的香烟,他褐色的脸从一团烟雾里破空而出,眼神像针似的一直要扎到他心里:“熊天平,你小子几吧毛多长多短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替你兜掉的烂包也不止一个两个,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和你较真?”

  他这句话出口,熊天平脸顿时青了。前些年,他办一个涉黄案,审讯时,一个18岁的小妓女诱惑他,晚上找了个空当,单独提审那小妞儿,才摸索着脱了衣服,张德常却幽灵似地出现在门口。张德常却没有向上汇报,只在事后给他说了句:色字头上一把刀。你扛不住这把刀,就当不了一个好警察。

  不等对方回答,他恶狠狠地说下去:“我当刑警也三十年了,看过的死尸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揍过的小偷强盗,没有八百也有一千,我们天天起来要打交道的对象就是社会渣滓,别人每天起来是看到太阳鲜花,我们每天起来就得对着黑暗血腥,老实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我看不透的事儿,所以,我从来不跟人计较小节,尤其是咱们当刑警的。只要不违背原则,我不会跟任何人计较。你揩揩婊子的油,抽小偷俩耳光,这些我都可以当没看到,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警察,能破案,会破案,而且勇敢勤奋。公门里头好修行,我们当警察的自己心里要有秆子秤,若有天良,造福的不是一个两个,若昧了良心,遭殃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你刚进刑警队的时候我送你句什么座右铭来着?”

  熊天平低声说:“手执皮鞭,心存善意。”

  “赵根林这事,背后到底有什么名堂?”张德常眼睛如鹰隼似地罩着自己的徒弟,须臾不离,熊天平被逼视地眼皮都颤抖起来,跟老张混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真正领教到他名不虚传的、洞悉人心的力量,听他柔和地说出:“如果真有见不得光的,你今天都给我说实话,哪怕是天大的纰漏,回头是岸,我都替你包圆了”时,有几秒钟,熊天平简直吃不住劲了,窝在心里的一嘟噜的事蠢蠢地全涌到了喉咙口——说出去吧——张德常视他如亲生儿子,一定有办法挽救他,洗脱了这点事,他还可以昂首挺胸地做个优秀的人民警察。但理智迅速控制了这愚蠢的感情,没有回头路了。身为刑警,他完全清楚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

  即便是张德常也救不了他。再何况,谁想被救?他下意识地把手插进了裤兜,那串溜溜的金属片儿带着清凉滑进了手掌心。

  他诚恳地抬起头来,看着张德常的眼睛说:“整个事都在你老的眼皮底下的,还能有啥名堂,瞒别人可以,我敢瞒您吗?我就是一时心软,放江婶到问讯室去的,这事是我不对,我检讨,该怎么处分我,我认了。”

  张德常久久地看着他坦白的脸,直到半截烟燃到了尽头,才收回目光,慢慢地把烟灰掸在烟灰缸里,声音低哑得让他听不清:“那就这样了,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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