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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陈秀垂下头,一颗眼泪噗地坠落在两人的衣襟间,轻快得连她自己都几乎没有察觉。

  从第一次在白绵召开常委会起,齐大元一个微妙的行为特征就落在左君年的眼里。无论是例会还是紧急会议,齐大元从来都是在最后一个抵达会议室。即使他人就在近在咫尺的办公室里,从走廊上都能看到他办公室门扇底下漏出来的灯光。一定要所有与会人等都已经就座,负责做会议记录的秘书歉意地朝大家微微笑笑,然后匆匆出门,小而碎的脚步声叩打着,他会小心地敲敲书记室的门,齐大元从一堆文件里抬起方方正正的脸,秘书犯了错似地低语:“齐书记,人都到了,您看?”

  齐大元省悟似地咳嗽一声,从脸上摘下眼镜,放进眼镜盒里,站起来,气度恢弘地伸伸懒腰,漫不经心似地:“好嘛,咱们开会!”

  这次常委会虽然是齐大元紧急召开的,他还是按照惯例,在最后一个到场了。令人稍觉意外的是,马春山竟然没有到位。

  市委办主任侯鱼水朝程怡投过一个探询的眼神,程怡静静看了他一眼,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

  向阳在会议开始前赶回来的,赶呼哧呼哧喘气,圆胖的脸满是汗,像涂了层油,扑哧一声跌坐在沙发椅里,又喘着爬起来,探身从桌上的面巾纸盒里嗖嗖拽出几张纸,又嗵地坐回去,边喘气边擦汗,从额头擦到脖子耳朵根再擦到下腋,擦得坐在他对面的左君年一阵反胃。

  向阳进来后不一会,齐大元步履从容地推门进来了,脸上没有预期的阴云密布,倒还带着点和气的笑意,朝向阳先笑道:“老向,辛苦啦。”边说边走到会议桌顶头自己的位置坐下。向阳照例嘿嘿地讪笑,他口才不利落,照稿子给下属讲话都算勉强应付,在一般伶牙俐齿各有擅专的同僚面前就只好藏拙了。

  齐大元一落座,目光扫过桌上人手一份的那份“小报”:“都看过了?”

  个别人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屁股,向阳端起茶杯,大口地喝着水。

  卢晨光立即道:“我先做检讨吧。在白绵市地面上竟然出现了这样的小字报,我这个当宣传部长的没有尽到监督、监控的职责,我失职啊!”

  左君年冷冷地打断他:“这种大街上冒出来的小报,属于个人行为,你怎么监督?怎么监控啊?要检讨也是我这个分管文化宣传教育的书记检讨啊,没教育好市民,没管理好宣传口径,出现了这样严重污蔑大好形势的不实报道……”

  程怡淡淡地说:“检讨呢,先不忙做,责任呢,也等下再分,先商议一下怎么挽回影响,消除不利因素吧。”一边说一边扬起脸看着齐大元:“齐书记,你看呢?”

  卢晨光连忙接着道:“今天一早,已经在齐书记的安排下,在第一时间让有关网站撤下了这篇文章,并且初步查到了这个文章的发布源头的,是长庆路上的一家网吧,有关民警正在进一步追查当事人,文化局也已经出面将在各报亭里违法出售的小报查缴上来了,可以说,我们已经尽力将影响控制在了最小层面……”

  贺仲平耷拉着眼皮,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着东西,十分专心,心里却在暗暗发笑。这三人的合作也真太无间了,一个先演黄盖,一个再当周瑜,最后再来一个打圆场的,轻轻几句话,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他从余光里掸了顶头的齐大元一眼,齐书记依然是巍然不动地一派平静,一副水深不可测的样子,还能保持这样的冷静超脱,确有将帅之风啊。班子里虽然有一块难消化的铁三角,齐某人的水还是够深,浮得住这块硬骨头呢。这小报一递到手里,贺仲平就估摸着了,这事,包准就是有预谋有策划的。看文章的专业程度,对内幕的掌握程度,策划人出不了今天这个办公室!

  贺仲平想归想,始终不抬起眼皮来。这眼皮抬不得。对面坐的是卢晨光,而余光里也可以瞟到齐大元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边。卢晨光和自己紧邻,私交一直不错,这时候不帮他讲话实在说不过去,但若要在这个事情上替他说话,哪怕只是无关痛痒的打哈哈,也会严重地得罪齐书记。

  贺仲平这么盘算的时候,正瞥见斜对面的侯鱼水似笑非笑样子,心知又是一个冷眼看世的,怕自己露出什么端倪落了他眼,赶紧神色一凝。

  看卢晨光说得差不多了,齐大元轻轻咳嗽了一下,卢晨光就此戛然而止,其他喝茶抽烟的常委们声息也微微一静,左君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得像一个屏息静气的猎人望着簌簌摇动的灌木丛。

  “影响嘛,已经造成了。这件事不是普通的小字报事件,它出现的时间,发布的范围,以及文章内容所攻击的目标都充分表明了,这是一起用意十分恶毒而且深远的政治事件。”齐大元呼哩哩地喝着滚烫的茶水,慢条斯理的声音从茶杯口上吐出来,他说话的态度轻描淡写,但与座者听得无不心头一紧:“现在确实不是追究追究责任的时候,到了一定的时候,不用追究,也能分清是谁的责任。我的意见是,写这份小报的人,很可能和江勇被杀一案有关,所以,建议不仅仅要让网警介入,向书记负责的江勇凶案组也应当立即介入。”

  包括贺仲平在内,一应人都吸了口冷气。向阳额头上的汗又密集地涌现出来。

  左君年踌躇着,若在平时,他早已经质疑,但此刻他心里有鬼,知道左昀是始作俑者,就好比玩梭哈时手里握到了一张最蹩脚的2,即使想力挺一局,也底气不足,更要命的是,刚才齐大元一直滞留在办公室里,这期间有没有新的情报进展,他到底有没有掌握左昀是肇事者呢?或者就算他没有掌握这个事实,他的猜测可能也八九不离十了……

  “我说,老齐啊,”程怡商榷似地望着齐大元:“这件事本来只是个宣传口径上的问题,说到底是意识形态范围的事,上升到刑事案件,会不会反而扩大了这件事的影响?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在讲舆论自由,而且这稿子又是发在网络上的,网上的东西,很难定责,以一级地方政府的身份,把一篇文章定性为刑事案,会不会有文字狱的嫌疑呢?以我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文字狱不可兴啊,知识分子的言论问题,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是搞大了,就像臭茅坑一样越搅越味儿越大,搞不好,连海外媒体都会关注,那才叫影响恶劣呢。”

  齐大元嘿嘿笑了笑,以他书记一人之力,硬要将此事定性并不是做不到,党内的常委会制度虽然多数时候形同虚设,可要真有一伙人一起顶起真来,还真得要几个帮手要扭转局面不可呢。他目光再一次落到了贺仲平身上。

  贺仲平舔了下嘴唇,字斟句酌地开了口:“这件事呢,看起来是件简单的小字报,不过……”不过两个字含含糊糊吐出来,简直像是一块热糍粑,“不过”二字后面说什么,还真费思量呢,他正准备心一横说下去,却忽然停住了,迟疑地看了满桌的人一眼,抬起手来,朝西服的内兜伸了进去,接着,慢慢地摸出来一只扑棱棱直跳的手机。看了一眼号码,贺仲平眉毛蹙了起来,要放在平时,这个号码他肯定不会接,这是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在这么重大的会议上,遇到家里的电话,他顺手就给按掉了。而丁桂芳也该会意到丈夫正在参加某个重要会议,不方便接电话。

  不过放在这会,这个电话至少可以帮自己拖延点时间,调整一下思维。贺仲平一面露出一个抱歉的笑,一面翻开了手机翻盖:“喂?什么事?我在开会哪!”

  “什么?”贺仲平满脸的微笑忽然间僵住,正在翻弄笔记本的手也顿住了。

  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贺仲平猛地站起身来:“好,我马上到家。”

  这一下,连齐大元都楞了。隔着这么长的桌子都能看出来贺仲平脸颊抽搐着,下颌痉挛地绷紧了,他努力堆出若无其事的笑,嘴巴却像焊住了似的咧不开:“齐书记,程市长,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得赶紧回去看一下。”

  他的笑充满了难言之隐的痛苦,齐大元虽然很不愿意,也只得赶紧点点头:“不要紧吧?有什么重要的急事就先去忙。”

  贺仲平连公文包都没拿,将手机揣进兜里,就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左君年看着他走出去,朝卢晨光看,卢晨光不解地撇了下嘴。侯鱼水幸灾乐祸地垂下眼睛,又拿笔在本子上涂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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