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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赵根林在前面以手电引路,三人走进洞里,霉味儿呛得人喘不过气,里洞的纸箱、地毯、靠垫都依然还在,只是散发出浓重的朽烂气息。纸箱上放着一只应急灯,白光照亮了洞穴,

  左昀脱口问:“这灯,过了四年还能亮啊?”

  赵根林在毯子上坐了下来,声音里透出讥嘲:“大小姐,有点常识吧,电池早都烂得流水了。这个是我新买的。”他抬起脸来,左昀虽还站着,猛地看到了他的脸,膝盖之下都倏然一凉,好似幼小时在乡下玩耍,一脚在河边踏空,踩进了结了冰的河水。贺小英上前一步,惊讶地凑近看他,失声道:“赵根林,脸怎么了?”

  赵根林抬手摸了摸鼻子,他一直很喜欢摸鼻子,楚留香、陆小凤都喜欢摸鼻子。他不知什么时候就学上了。他五官都不好看,褐色的脸颊上生着青春痘的斑痕,但一只端正高挺的鼻子直贯额下,使得整张脸都有了生气,配着他总是耷拉着的单眼皮,像一只横过来的逗号,厚实饱满的嘴唇紧紧抿着,还有点噘,像老是在赌气,像一颗线条紧张的句号,方正的下颌上凹进去一个微痕,整张脸构成了一种特别的拿着一股阴郁气的倔强,看过一眼,就会留下强烈的印象。现在他的鼻子奇怪地塌陷了一块,鼻梁骨从中断开,然后下半节朝一边扭去,于是整个一张脸就此垮掉,在惨白的灯光下,象错位的五官像蒙着尺寸不合适的人皮面具。他咧嘴笑了笑,朝贺小英伸出手:“吃的呢?给我点。”

  贺小英赶紧把塑料袋子打开,赵根林拿起一只面包,吹了声口哨,一只夹肠面包。他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对面的两人清楚地听着他撕咬和咀嚼以及吞咽的声音。咕咚,咕咚,咕咚。

  左昀也拿起一只面包,却没吃,而是心不在焉地撕扯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以至于他终于略微侧过头去,又咽下一口食物,含混不清地道:“别看啦。被人迎面揍了一拳,就变成这个样子啦。”

  贺小英说:“怎么没去医院把它弄好,鼻骨很好弄的。”

  赵根林笑了笑,牙齿和含在牙齿间的食物龇了出来:“没钱,有钱也舍不得。”

  左昀昂着下巴,板着小脸,但眼泪不受表情的控制,一点一点地积聚在她乌亮的眸子里,湖水一样,默默地涨满,颤动着,微微一闪,沿着脸颊飞奔而下。

  四年前,他的绵湖之梦竟然是这样的收场。他填报的所有志愿,从第一到最后一个,都没有录取。全校第一的分数竟然被录取在一个三流学校,还需要缴纳极其高昂的学费。

  “不可能,这一定有问题!”左昀激烈地叫嚷。

  贺小英动用亲戚关系在教委查出了一点信息——投档之前,赵根林的档案竟然丢失了,直到一类二类学校都录取完了,才被人发现他的档案没有投档——于是——。贺仲平以少有的耐心听儿子把话唠唠叨叨地说完,沉吟了半天,才说:“你先管好你自己吧。”便走了出去。走到门外,又折了回来,看着一脸失望敢怒不敢言的贺小英,叹了口气:“有些事,不用去查了,查了又能怎么样?让你同学复读一年吧。记着,随便找个学校复读,不要再和绵湖扯上关系了。”

  赵根林把塞着录取通知书的信封揉成一团,掖进裤兜,十分平静:“也好,不读书了可以早点工作,挣钱给我妈治腿。”

  左昀愤怒地叫了起来:“你怎么可以这么想?”

  赵根林懒懒地伸一下腰,站了起来,在毯子外的空地上走来走去:“上了大学又怎么样?我们村的大林今年大学毕业了,留不了校,找不到工作,最后打回家乡,他爸他妈在家连养了才半年的架子猪都拖出去卖了,送礼给他找单位落脚。”他在贺小英和左昀跟前停住脚,冷冷地俯瞰着他们仰着的面孔:“你们这么看我做啥?做了三年的朋友,你们可以装着我们没什么不同,我自己可是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们是公子小姐,用书上的话来说就是含着银汤匙出生的,我呐,天生的草命,命里注定了四两,挣不下半斤,你们就是再帮我,我还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不要再帮我了,再帮我只会让我觉得累。一棵草就安心地当一棵草,也怪幸福的。怕就怕人非要让麻芨草去当顶梁柱。”

  “以后,各奔前程吧。”他以一句很洒脱的成语,结束了演讲。

  左昀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站起来,她盘膝坐久了,一下站不起,趔趄了下,赵根林却没扶她,反而朝后退了一步,贺小英赶紧托了她一把,左昀挺直了身体,踌躇着,字斟句酌地,尽最大努力克制着愤怒:“赵根林,我们仨三年的铁哥们,从来没分过你我,到这时候了你跟我们说这些?”

  赵根林夸张地又后退一步:“左昀,你也太认真了吧。说实在的,你和贺小英亲亲我我这三年,我夹在中间打掩护,给你们当了三年的灯泡,也够意思了。男的女的不就那么回事,跟别人你这么说还可以,跟我嘛,哈哈,咱们就别装崇高了。”

  “我操你大爷!”左昀锐叫一声,一脚将纸箱踢得飞了出去,力气如此之大,纸箱翻倒在地,节能灯倒在毯子上,箱子里的书落了一摊。她停了停,就朝洞口跑去,贺小英赶紧爬起来,赵根林在背后嘿嘿笑道:“你媳妇儿要跑了,快去追呀。”倒说得贺小英站住了,抱怨他:“你今天疯了呀?有的没的,这样瞎嚼蛆?”

  赵根林扭过脸去不说话。

  贺小英轻轻道:“就算是喜欢谁,她也是喜欢你。”

  赵根林低下头,脚尖在地上,碾着不存在的蚂蚁,良久,冷冷地道:“怎么可能呢。 他拍了拍贺小英的肩膀:“她那个脾气,只有你能伺候得了,兄弟,加油吧。”

  这一走,四年,她像一匹小马走出草原一样,永远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不仅是他,连贺小英都没有再能联络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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