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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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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春山私下里说:“别人好歹都按牌理出牌,这个左君年不是,他就跟疯狗一样,毛起来说翻脸就翻脸,咬起人来疼到骨头里。管你当着多少人的面,说训得你像个孙子就像个孙子,跟他较真,那是给自己现找不自在。”除此之外,马春山怯着左君年的还有一处,只是他自己内心不肯承认,马春山素以口才闻名,一张嘴比王熙凤还要厉害,讲起话来,七分大道理,三分小道理,句句字字,人情世故国情民情全在他的理里,但碰上左君年,是有一句驳一句,有十句驳十句,直驳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以至于大会小会,只要有左君年在,马春山能不发言就不发言,就算要发言,也十分谨慎,就算齐大元点名要他说话,他也再三斟酌。否则,左君年就算已经讲过话了,听着听着,就毫不顾忌地咳嗽一声:“恩哼~——我插一句啊——”——他一咳嗽,就咳得马春山发毛:“我再补充几句啊。”然后一条一条将马春山的话拎起来批一顿,偏生他记性又好,随时引用最新的中央某文件精神第几条第几行,或者《人民日报》社论某段某句,只字不错,从宏观驳到微观,从经济驳到政治,指出马主任的不慎重与冒进之种种。如果齐大元不打断他:“老左啊,时间不早了,该吃饭了。”他会滔滔不绝地数落下去,全不管坐在边上的马春山黑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黑。 这么一个左君年,却和卢晨光十分投契。 左君年初到白绵,他的讲话稿照例由市委办秘书写好,交宣传部审阅后再到他手里,其时宣传部部长出差,由常务副部长卢晨光把关,卢晨光听说过左君年的脾气,仔细把稿子过了三遍才递上去,结果左君年只扫了几眼,赫赫冷笑:“这稿子你怎么把关的?怕中午我没工作餐吃呀,放这么一只大苍蝇。”左君年把那份报告扔在桌子上,——左君年同志在全市新闻工作会议上讲话,他事先给秘书处交代过,给记者们讲话尽量少用公文套路,文采要活泼一点,语气要幽默,卢晨光和秘书处都知道他洋派,报告特意写得很活泼,文采与激情并重,典故与段子齐飞,私下里念上几遍,无不暗暗自得的。他捡起稿子仔细把那一页再看一遍:“绵江报业集团去岁的改革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白绵市率先打开了媒体走向市场化的探索之路,绵江晚报自办发行,晚报早发,自负盈亏,新闻思路活跃,格式新颖,在传统新闻模式下独树一帜,正如李贺诗云‘雄鸡一唱天下白’……” 卢晨光反复看了几遍,看不出头绪,少不得虚心下气笑着问道:“左书记,我学问不够,这稿子看了三遍,这是第四遍了,硬是看不出个苍蝇呀。” 左君年笑着反问:“卢部长你也是X大中文系毕业的?” 卢晨光笑笑:“是呀。你是我的学长。” 左君年把报告抽过去,又看了一眼,扔回桌上,手指笃笃地敲敲其中的一行:“雄鸡一唱天下白是李贺的诗?” 见是问这一句,卢晨光心方扑通一声掉回肚子:“是李贺的典呀。” 左君年脸色一变:“说起来还是我学弟,X大出你这样的人才,也算是异数呢。也难怪现在说起来X大不过如此,中学课本上都有的常识你都能记错,以己昏昏使人昭昭,真不知道你这么多年宣传干事是怎么干上来的!” 卢晨光自从宦以来并非不曾在领导跟前吃过瘪,在基层乡镇时,乡镇的书记乡长多半口无遮拦,言语粗俗,大会上批人带几句日你妈的X都是很正常,但像左君年今番这样的羞辱前所未有,虽不带一个脏字,却句句诛心,卢晨光是基层上来的干部,不如左君年少年得志,但一直素有才名,早年还出过一本杂文集子,为宦多年,但骨子里还是以文人自负的。 马春山在左君年面前吃过类似的苦头,一字不敢辩,一声不响地退出去。 左君年发完脾气,毫不以为意地拿起报告越过桌子塞回去给卢晨光:“先改了再说吧。”一抬眼,却见卢晨光非但没走,那斯文的脸上,却腾腾地浮上了怒气。 卢晨光挺着腰杆站着,白皙的脸涨得通红,耳朵也红得像一只冬萝卜,一抬手挡开了左君年搡过来的讲话稿,硬邦邦地道:“这个苍蝇不是政治问题,是学术问题——既然是学术,我就和学长顶一回真,以己昏昏使人昭昭者是有的,但不是我。左书记你继续审稿,如果还有其他问题,再找我吧。”说完转身就出去了,气得连电梯都不坐,从楼梯一路走回11楼的宣传部,正值下午,天气好得像小学生作文里的常句,楼梯平台口的舷窗里射进明媚的阳光,大朵的白云,苍狗般奔跑在辽远的平原上,卢晨光叹了口气,心底一句忘记已久的词脱口而出:“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从9楼到11楼的这段楼梯上,卢晨光痛悔地回忆了自己毕业后从政的经历,昔日同学少年,经商的,从教的,都各自事业有成,有车有房,再不然桃李满天下,老来心有所慰,自己为一纸公文里的处级挣扎多年,鞍前马后,吹喇叭抬轿子,年过不惑了还遭这番羞辱,真有几分大梦方晓、冷暖自知的觉悟了,一路自艾自怜着走进办公室,劈头差点和左君年撞个满怀。 卢晨光警惕地看着左君年,正不知他要怎么地不肯甘休,左君年却笑嘻嘻地抖了抖报告:“我问清楚了,这个典,是出自李贺,我惭愧呀,赶紧下来找你。” 卢晨光哄地一下脸又红了,赶紧道:“这句被柳亚子和毛泽东都用过,因毛诗而出名,记在毛的名下,也是应该的。” 左君年哈哈大笑,卢晨光嘿嘿一笑,左君年又道:“我女儿不这么说呢,她笑我知其然不知所以然。”不等卢晨光询问,左君年像所有的父母说起子女一样,完全收不住闸门:“我女儿左昀,还在念大学,也是我们的校友啊,放寒假回来,我带给你见见,这小丫头没其他长处,记忆力好,看书就跟电脑扫描一样,我搞不确切的典故、字意问她,她就是部活字典,问一答十,旁征博引,牛得很呢。” 卢晨光赶紧赞美一句:“真是了不得啦,少年王勃不过如此——”说完了自己心里赶紧唾自己一口,王勃慧而早夭,这到底是夸人家呢还是咒人家呢?左君年却没感觉出来,没口子继续夸他的女儿:“过奖了,呵呵,这小丫头虽然也写得文章,哪能有王勃那样的天分,不过看她这个趋势,将来也是靠笔杆子吃饭的命了。” 经过这一事,左君年倒对卢晨光印象深刻,把卢晨光出过的那本杂文集找来特意看了,看过之后,更是很以为然。两年后卢晨光以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的身份拨正,并进常委班子,左君年着实从中推波助澜,起了很大作用。左君年多次在不同场合夸赞卢晨光:“文人有才者多矣,德才兼备者稀,德才兼备者可得,有德有才而有风骨者,几不可见也。”程怡懒得听他的,半晌回了一句:“说那么多做什么?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就是你们两个都是一副狗日的脾气。”一桌人哄堂大笑,铁板一块的马春山,也乐不可支,笑得一口酒喷了满碟满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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