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报道(10)_石穆海

十

　　方诺亚从事新闻工作七八年来，第一次遇到相当级别的领导同志这样给颗定心丸，那血呼地一下就被点燃了，连眼泪都差点下来了。以往管意识形态的头头脑脑们，哪个不是站在新闻检查官的角度，鸡蛋里头挑骨头，手里抡得溜溜转的就是批判的武器。逼得你随时都得做好深刻检查的准备--他就准备着一份这样的稿子，开头部分与结尾的年月日给空着，要填随时都可以填上。他背过身，在眼窝那儿按了按，转身朝纪书记笑了笑，就大步地走了出去。

　　方诺亚兴冲冲地赶回台里时，过亦然已经领好了摄录设备。采访车载着方诺亚与过亦然冲也似的奔出了电视台大院。离市政府还有半里路，就隐隐约约见那儿已经是人山人海，吵吵嚷嚷的声浪也隐隐约约地传来。

　　市政府大院里，市长苏正光站在台阶上，正与黑压压围着政府办公楼的群众对话。是市政府秘书长打电话报告给苏正光市长的，说柳树庄的农民讨要征地费，把市政府办公大楼给围起来了。苏正光一听便找车要往回赶。副市长熊开国老大不高兴地说："你呀这是伸出脑壳接砖头，谁酿下的苦酒就该谁去咽嘛。"苏正光瞪了他一眼说："这像个副市长说的话吗？"

　　苏正光赶到市政府办公大楼时，柳树庄的农民竟一下子没人认出他来。大概因为他太操心，人变得很憔悴，一个乡下干巴老头一般，又穿着套沾满泥巴点子的工作服，戴着个安全帽，整个一个农民工形象。秘书夏晓天在前头开道，好不容易见缝插针，硬是从人海里钻出一个缝来，使得苏正光得以挤到大楼台阶那儿。市信访办的主任一见市长来了，赶紧使眼色，附着苏正光的耳朵说："你最好回避一下，他们提的问题合理合法可就是没法解决，让我来周旋吧。"

　　苏正光只当没听见，用手挡住他的嘴巴，大声地咳嗽了一下，说："乡亲们！我是清源市市长苏正光，我知道你们是为讨要征地补偿费而来的，这要求合情合理又合法。政府欠你们的，总要想个办法给予解决。但就这么吵吵嚷嚷的，解决不了问题。请你们派几个代表来，我们好好商量一个时间表……"

　　人群里，方诺亚与过亦然正推拉摇移，忙得不亦乐乎。方诺亚忙得比过亦然还要多一层，他必须选择好角度，不能就这么赤裸裸地把农民围攻市政府的第一现场呈现给观众，否则就要有人兴师问罪了。最后确定的角度是，市委市政府领导的亲民爱民的行为深得民心，便想请一个市民谈谈自己的真实感受，一抬头，嗬！一个青春靓丽、神态略带羞涩的女孩正在人群中穿行，觉得应当采访她一下。这女孩给了方诺亚一个正面迎视。啊，原来这女孩子方诺亚相当熟悉，是他的同学季贤臣热恋中的女朋友肖琳琳。标准的大学毕业生，学的是电子计算机财会专业。凭着她的文化素养，谈吐一定不俗，很有可能把这条新闻提升一个档次。他便叫过亦然跟自己来到季贤臣女朋友面前--过亦然执机，方诺亚拿着采访话筒。

　　"肖琳琳，能在这里见到你太好了，我们想请你谈谈--谈谈这个苏市长的亲民作风，行吗？"

　　停下脚步的肖琳琳脸立即就红了，说："见到你们的镜头我就晕，我能谈个什么？"

　　过亦然说："没关系的，谈不好，我们后期制作时就剪掉了，保证不会有损你的光辉形象。"

　　肖琳琳抿嘴嫣然一笑说："方台长的部下真会恭维人，我还光辉形象呢。人家苏市长才是光辉形象，整个一个平民市长，一点当官的架子都没有，也不回避矛盾，敢于迎着风浪上，坦诚地面对人民群众，这才是人民公仆的本色呢。要叫我说，中国要是多一些这样的政府官员，哪会有那么多的社会矛盾？"想不到她刚一说到这儿，方诺亚就忍不住喊了一声："OK！"说得肖琳琳脸都红了。她正待说"方台长你们这是不是采访呀"时，方诺亚与过亦然已经匆匆赶到台阶那儿去了。

　　台阶那儿，秘书夏晓天过来递给市长苏正光手机说："市委袁书记的。"

　　电话里，袁良明问道："怎么回事，正光同志？你那里是不是混进了些不法分子？"苏正光正要作答，手机里传来袁书记身边一个很清晰很标准的普通话："那里面肯定钻进了几个坏人在借机兴风作浪，应当命令市公安局出动警力把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为首分子抓几个。"苏正光正色地说道："袁书记，这里全都是善良百姓--暂时还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二十多分钟后，一旁气喘喘地挤上来一个年近五十、穿着便装的瘦高个儿来。这人是清源市公安局长邹于飞，他悄声说道："苏市长，要不要把为首的分子抓起来？"

　　苏正光低声怒吼道："凭什么？就凭你手中有这个权力？人家的要求正当合法，又没超出法律范围。在你们眼里到处都是坏分子，都是犯罪嫌疑人--正像医生眼里到处都有病菌一样！"

　　邹于飞被吼得无地自容，只好退到一边。

　　柳树庄很快推选出五名代表，其中就有人称卡西莫多的夏季。苏正光与这些人坐进市政府小会议室时，苏正光的秘书、那个显得很文静的小伙子夏晓天盯着夏季，两眼都是火，以至夏季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这次谈判的结果双方都满意：市长苏正光很诚恳地向柳树庄的父老乡亲道歉，说既欠了柳树庄老乡们的一笔经济债，又欠了一笔良心账："你们生活的艰难程度不是一般人想象得到的，我愧对你们，我这个市长没当好，但政府的确暂时还没有偿还能力。"最后商定：今年年底前全部还清。第一笔，争取这个月内最迟不得超过两个月，哪怕把市政府办公大楼卖掉，也要补偿不得少于三分之一--至少500万！到时候如果兑不了现，就到法院去起诉清源市政府，因为清源市政府严重违法了嘛。苏正光说你们好好看看《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法》，法律保证你们赢。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市长又这么真诚这么通情达理，柳树庄的代表还有什么话说？再说他们也知道，人家苏市长从外市调来不到两年，中途接手这个摊子，目前这个局面又不是他弄成的，他只不过是替人受过而已。

　　临散会时，苏市长很钦佩地拍着夏季的肩膀说："小伙子，不简单哪，你对《土地法》、《国务院关于深化改革严格土地管理的决定》、国土资源部《关于完善征地补偿安置制度的指导意见》和《国土资源听证规定》，以及国务院领导最近的指示精神的熟悉程度，恐怕超过了专业人士，对已征土地的权属、地类、面积，以及地上附着物权属、种类、数量等现状也都弄得一清二楚。真是对答如流，一条条地驳得我差点回不上话来。有水平有水平！今后你们柳树庄要同我这个市长打官司，就用不着另请律师了！"说得夏季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张令人恐怖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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