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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孙波,我早就应该谈谈她了,因为我想念着她。

  我对孙波存留的最后记忆是一架飞机,一架腾空而起的飞机。那一天我就是看着那架飞机倒下的,直到孙波又回到这个城市。

  小浪死后,孙波辞去了杂志社的工作,她开始四处流浪来折磨自己。她去拉萨,只为了去看看;她去云南,也只是个过客。她用她那不安分的双脚四处游荡,她什么也不为地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逛着,她似乎在寻觅着什么,又似乎一直在犹豫着一件事,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是否回家。反正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总是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在某一天出现在某一个城市,而又在另一天离开。她的举动让我很不安,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她,怎样才能留住她的脚步?

  看来只有一个人才能留住她的脚步,才能让她停下来,可惜这个人已经死去。

  那一天,孙波在回家停留了一段时间后又准备离去,这一次她要去北方一座繁华的都市,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她不知道。其实每次她都是这么说,但每次她都回来了。但这一次,我有一种预感,我感觉她不会再回来了,我感觉她的心已不再年轻,那累累伤痕而疲惫的身体已不再想继续行走了,但没有什么理由能让她留下。

  就在那一天,我目送着孙波又踏上了远去的旅程,我感觉那是永别,我感觉自己再也见不着她了,我感觉胸口沉闷而苦涩,我感觉心脏已没有知觉,我感觉我的身体已成为我的负担,我多么想脱离这层躯壳般的肉体随她而去,我又是多么想留住那双不安分的双脚。我又是多么想对她说:留下来。可不可以为我留下来!我想喊住她,我想告诉她一些事情,可我使出浑身的力气也没有喊出口,我大张着嘴,瞪圆了眼睛,仰头望着徐徐升起的飞机从我的头顶上空掠过,我就这么看着看着直到倒下……

  就在那一天我被送进了医院的急救室,而我的朋友孙波却去了北方最繁华的都市——北京。

  这以后我没有得到孙波的任何消息,其实就算有我也得不到,我从孙波走的那天倒下后就一直躺着,躺着,我感觉心灰意冷,人生已到了尽头。

  这样过了许久,那段日子长极了。

  初秋。午后。出了武市向东再向南20里是一片翠绿的竹林,密密匝匝。进入竹林有一个小坡,一条小草径穿过小坡通向竹林深处。过了这条小草径眼前突然一亮,那是一条宽宽的马路,马路围着竹林整整一圈。马路的对面有一座半封闭的大院,院里很深很大,鸟语花香的,大门边上竖着的牌子上有三个字非常清楚:疗养院。

  一个老人和一个###岁男孩的声音透过竹林传了过来。

  “爷爷,爸爸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小男孩仰着头,他的眼睛透出成人的早熟,那是忧虑。

  “不知道,应该快了。”老人说这句话时很累很累,仿佛走了许久的路一般,其实他们不过是刚下车。

  老人和小男孩很快穿过竹林进了疗养院。

  这是一家公费的疗养院。

  进入疗养院可以看见一个很宽大的花坛,花坛过去是一座三层楼高的房子,那是住院部。住院部后面还有几个分部,也是给来这里疗养的人住的。穿过住院部就到了后院,后院极大,迎面是一座很大很宽的花园。花园由一圈回廊贯通着,像小蛇般弯弯曲曲。回廊上,一些来此疗养的老人将藤条椅放在荫凉处小憩。

  这个季节来疗养的人并不多,很多人过了夏季就回去上班了。留下的只是一些得慢性病或绝症的病人,并且多数是老人。

  花园的西北角处有一条20米长的葡萄架,上面已挂满沉甸甸的葡萄,很诱人,一些路过的护士总想拿东西去够它们。

  葡萄架下同样有一张藤椅,与众不同的是躺在这张藤椅上的人是一个年轻人,以他的年龄是不应该躺在这里的。但是他的脸色灰暗,他的表情,他虚弱的眼睛,他无力的嘴唇都在传达一个信息,他呆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已不多了。

  初秋的午后,太阳依旧很烈。

  可是年轻人的身上却盖着厚厚的毛毯,毛毯里的身体纤弱而无力,他的一双白皙而没有血色的手平放在他深陷的小腹上。他在这里躺了多久没有人知道,只有护士偶尔走过来看一看他,替他量量体温和血压,然后走开。

  初秋的午后依然有蝉鸣,一声一息,他微闭着双眼,但目光跨过山丘、河流,停在远处的天空中,似乎在听,在想,在感觉,那唯一的生的气息。轻轻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一老一少两个人影站在他的两边,他感觉到了,他微微地移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他立刻感觉到脸上有一双热乎乎的小手在蠕动。他的脸顿时湿乎乎的。

  一老一中一少坐了一会儿,都没说什么话,只是坐着看着彼此。在太阳快要离去时,老人又牵着小男孩的手离开疗养院,向那片竹林走去,他身后的草地上留下的不知是眼泪还是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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