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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韦之弦是带着郑谐的司机过来的:“这种路况,换我自己开,要开到天亮。”

  和和说:“为什么宁可让那对老人家报信儿,也不打电话通知我?”

  “你也知道郑总有多固执,他说一句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们谁也不敢透漏半句。我猜想着你兴许走之前会回来收拾一下,才给那老夫妻留了个话,省得你回来了一趟也见不着他。本也没想到你真的能回来,不想就歪打正着了。”

  “我找不到他,也不敢找别人。”

  “别人都不知呢,他的电话关着机,别人问到我这儿来,也只说他出国度假了。”

  到了目的地已近半夜,和和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几乎认不出这个地方。

  这是郑谐妈妈在世时的老房子,带着独立小院的小别墅,式样古老而简朴。和和也在这里度过了好几年的岁月。后来郑谐妈妈过世,两人各自求学又回来,就再也没住过这里,后来旧城改造,这一带变得面目全非,和和一直以为这里已经被拆掉了,不想原来一直保留着。

  这么晚了,别墅还亮着灯。

  韦之弦向和和介绍:“这位是王阿姨,自从上一位阿姨去世后,就一直是她在照看这幢房子。晚上有一位徐护理在照顾郑总,白天李医生和刘护士会过来。”

  王阿姨说:“我知道和和小姐。我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娃。”后来和和知道,原来这位王阿姨,就是以前家中老保姆的亲妹妹,曾经做过郑谐的奶妈。

  韦之弦问:“郑先生今天晚上怎么样?”

  “他觉得有点疼,还是对药物有反应。晚上李医生来过一次。今天的吊针都打完了。”

  和和说:“让我去看看他。”

  “他刚刚睡着。”

  “我要去看看他,只看一眼。”和和哀求。

  和和在韦之弦与王阿姨的陪同下轻手轻脚地进了郑谐的卧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郑谐平时最不喜欢异味,无论消毒水味、汽油味还是香水味,他对所有的气味过敏,所以他特别讨厌医院,讨厌逛街,不喜欢浓妆的女人。

  房间角落里留了一盏夜灯,幽暗的光线。徐护理将床头灯拧到最小的亮度,小心地调整角度,让光线避开郑谐的眼睛。

  借着那一点微光,和和看到郑谐的半张面孔,肤色蜡黄,唇色苍白。室内暖气很足,他的被子只盖到腋下,睡衣领口半敞着,隐约看得见突出的锁骨,他比上回见面时瘦了许多。他的手交叠着放在胸口,肤色白皙的手背上,针孔与淤青的痕迹清晰。

  韦之弦碰碰她的胳膊,示意他们应该离开了。

  和和点点头。郑谐不喜欢有人靠他太近,以前他的房间很少有人能进去。如果他知道睡着时有这么多人窥视,一定会不高兴。

  和和走开之前,又回到他床边,把他露在外面的手轻轻放入被子里。他的手冰冷。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低头离开,听到身后有一点响动,王阿姨已经急急地又跑回床边:“没事没事,别紧张,是和和小姐过来看看你。”又轻轻叫,“和和小姐,你过来一下好吗?”

  和和紧张地一步步走过去,王阿姨开了灯,让她暴露在灯光中。

  郑谐已经醒了,眼神有点空洞,慢慢地转向她。

  她俯低身子,轻轻地叫:“哥哥,哥哥。”

  郑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钟,似在看她,又好像什么都没看。然后他又闭上眼睛。

  在和和将要离开时,突然郑谐咳了一下,徐护理立即上前用纸巾帮接住。和和回头只一瞥,分明见到纸巾上一团血迹,触目惊心。

  她强忍住眼泪,以及扑回去的冲动。

  和和晚上住在她以前的房间里。她的房间没怎么变样子,连新换的窗帘与床单,依稀也是与记忆中差不多的款式。

  她睡不稳,一会儿梦见在沙漠里被烈日暴晒,干渴至极,一会儿又梦见在结冰的河上玩耍时掉进冰洞里,彻骨的冷。

  醒来时,昏昏沉沉,口干舌燥,睁开眼睛看着似曾相识的天花板,听到一个陌生的男子说:“醒了醒了。你们果真是兄妹,连生病都扎堆。好了,你可以放心了,也该回房间去了。”

  和和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家伙正回头说话。她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在她的床脚的一米外,郑谐坐在那里,穿一身很厚的棉睡衣,戴着口罩。

  她一个鲤鱼打挺地坐了起来,叫道:“哥哥!”然后头晕眼花,眼前发黑,被那医生又按了回去:“躺下,别添乱子。”回头不知对谁讲,“给这姑娘弄点吃的来吧。”有人应了一声。

  和和又挣扎着起来想看看郑谐,但是他已经站起来走了。他的背有一点点弯,不像往常站得那么笔直,走得也慢

  和和又叫:“哥哥。”他果然还在生她的气,连看她都不愿意。

  那医生说:“别理他。这孩子几天没吃饭,又天天打点滴,心情差透了,闹情绪。”

  那医生看起来也就三十多,长了一张娃娃脸,居然叫郑谐“孩子”。

  这个大人向和和自我介绍:“我是××医院的李兵,你哥的主治医生,也是他的小学同学,这两天还帮你看过病。本人今年三十二,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至今未婚。”

  “我要去看看他。”和和没心情理会他的幽默。

  “这两天你得离他远着点。你这重感冒会传染,如果把他给传染上,那可就麻烦了。”

  原来和和这一觉睡下去,整整睡了二十个小时。最初大家只当她累了,后来推也推不醒,一摸额头,滚烫滚烫,这才慌了神。大概因她又冷又累,伤心又紧张,几种元素一起作用,重感冒便来势汹汹。

  好在这幢房子完全不缺医生。郑谐不愿去医院,所以医生早晚一趟准时前来,顺便给和和验血挂水,她的烧很快就退了。

  当和和被允许靠近郑谐以后,她天天守在他的床边。

  那几天,郑谐总是不太清醒,醒了睡,睡了醒,睁开眼睛看她一眼,又闭上,不说话。他手上因为天天挂着药水,两只手全是针孔,清晰触目。醒来时总是又咳又吐,纸里摊着血丝。

  和和看着,心仿佛被油煎着,呼吸都会痛。又不敢当着他的面流泪,强作欢笑。

  给家里拨电话时,她正努力编着理由,妈妈突然问:“是不是郑谐病了?”

  和和惊讶于妈妈的敏锐,支支吾吾词不达意地说着不严重只是小病症之类的话。既然郑谐有心要瞒着家里,那她自然也有义务配合。

  和和妈说:“你留在那儿照看他也好。”

  和和觉得没头没脑,又想不出所以然来。

  表面上,郑谐恢复得也很快,过了几天可以开始吃一点东西,有时坐起来,甚至下床走一走,大多时间还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或者睁眼望着天花板,什么也不做,仿佛老僧入定。

  “为什么生病了也不告诉我?”郑谐状况好转的第一天,和和问。

  郑谐倚着床头,嘴抿成一条线,看她的样子就像她是陌生人一样。

  “我不是真心要说那些话的,你不要生我的气。”和和眼圈泛红。

  郑谐还是没做声,在本子上用笔刷刷地写:“你什么时候走?”

  这是他目前与人的交流方式。他的字歪歪斜斜软弱无力,不见往日的清秀俊雅。

  “我不走了,我留下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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