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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林晓维认为周然在污蔑她的工作,索性把笔记本电脑合上大半,端起茶一口口地喝着。周妈刚才没把门关实,她怕老人家听到。否则她本想让周然出去。

  周然从桌上取过纸和笔,列了长长的一串公式和符号,替她把笔电屏幕打开,指指其中一栏:“把这些输进去看看。”

  他认真替她解决问题,晓维倒不好再发作,按他的指示去做。结果让她头痛很久,看书也没看明白的问题,就这么迎刃而解。她本以为需要做至少一小时的工作,几分钟就搞定。

  已经丢了面子欠了人情,晓维索性再多丢一点多欠一点,又打开另一个表格:“那这里呢?”

  这回周然没在纸上写,直接用左手在键盘上一个键一个键地敲。他敲得很慢,晓维居然完全看懂了。

  周然探过身来敲键盘时,林晓维居然想起了高中时代。

  那时候,每天下午放学到晚自习之前有一个半小时,很多人选择在学校吃晚餐。班上的女生总喜欢在这段时间里找周然讲解题目。那时段教室里很安静,有一些题目,连林晓维这样数学成绩很一般的人,都觉得提问的人太弱智。

  后来周然专门有个本子,列了各种最常见的题目的解法,当有人一而再地问他相同的问题时,他就直接把本子翻到某一页递给那人。再后来,周然总在这段时间里出去与低年级同学打球,晚自习快开始了才一头汗地回来。换作别人这么爱玩,会被班主任骂死,但当对象是周然时,老师说:“适当放松,有助于提高学习效率。”

  那时晓维觉得周然这个人非常有意思,而且很有个性。虽然她也经常有不明白的问题,而且周然的座位与她只隔了两个人,但是她从来不去请他解答。

  印象里只有一回,外面下着雨,周然大概没办法出去打球,吃过饭便一直埋头写信。他写的太专注,就没人好意思去打扰他了。他每写一行便停下来想想,晓维想,也许他在给那位传说中的女朋友写情书。

  她遇上了一道怎样也搞不明白的代数题,奋战十分钟后决定放弃自力更生,拍了拍前面的男生:“你能帮我讲讲这道题吗?”

  那男生急着去洗手间,顺手把晓维的练习簿递给周然:“老周,给她讲一讲。”

  晓维想周然铁定要把他那本著名的笔记本翻开一页给她看,她已经开始感到尴尬了。她没想到的是,周然放下了笔,把信纸一折丢进桌洞,坐到她前面空出来的位置上,回头在她的演算纸上把那道题目给她用最详细的步骤写了一遍,写完后还问了一句:“能看明白吗?”

  晓维点点头。周然又回到座位上。那张演算纸,后来被晓维的同桌没收了。

  林晓维收回神志,看了一眼周然那轮廓一直没怎么变的侧脸。几秒钟的时间里,那名英俊干净的少年转瞬成为眼前这个深沉成熟的男人,晓维只感到恍如隔世。

  晓维在书房里做完工作,陪着周爸周妈又看了一整集家常里短鸡毛蒜皮的连续剧后,被他们撵走,让她去睡觉。一刻钟前,周然受不了电视剧里的婆婆妈妈,早已经离开了。

  前一晚仗着公婆不在家,晓维出了口恶气。今晚她却没勇气受着老人家的注目礼公然去客房。

  事实上今天早晨起床时她就后悔了,她担心在这个家里气到两位老人。她把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想足了三条借口才把门打开。然后,她也不知道周然怎么办到的,两位老人不在家,周然起得比平时早很多,在客厅里看报。他俩前一晚的决裂,在老人面前完全没露馅儿。

  晓维硬着头皮又回到她与周然的卧室。周然头发湿湿的,显然刚刚洗过澡,也不知道拖着皮骨都受伤的那只手怎么办到的。

  晓维抱着浴袍打算也去洗澡,周然无声地递给她一只薄薄的橡胶手套,一次性的,边缘有一圈防水膏药。她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她的手上也有一点小伤。

  这也太小题大作了。晓维摇摇头,没伸手去接。待走到浴室门口时,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她回头说了声“谢谢”,不等听到周然的回应,就把门关上了。

  晓维头发半干未干地出来时,一直在看杂志的周然显然在等她。

  晓维说:“周然,我什么也不想跟你说,也不想听你说。我心意已决,你再多说也没用。”

  若论硬碰硬的口才,三个晓维也不是周然的对手,她经常有理也辩不出道理。可是她却总能准确无误地堵住周然即将出口的话,让他像受潮的哑炮一样,无言以对。

  周然本来想说很多,最终却也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想离婚,也不同意离婚。”

  晓维绕到床的另一边,靠着床沿躺下,背对着周然。他们的这张床足够大,躺四个人都没问题。这话是周然曾经说过的。

  几年前,当晓维刚买回这张床,周然这样讲时,晓维说:“思想淫秽!”周然一脸的无辜:“你,我,一双儿女,怎么淫秽了?”

  那时周然和晓维真的曾经计划过,他们将来应该要两个孩子。因为继承他俩的基因的孩子,很容易或者太孤僻如周然,或者太寂寞如晓维,这样个性的孩子如果孤孤单单无人作伴的话,只会雪上加霜。

  晓维轻轻地叹了口气,坐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周然与她今晚处得很友善,也可能是因为她回想起了很多往事,她的口气都硬不起来,反而带了几分哀求的味道:“周然,我们俩,认识这么久,虽然闹过很多不愉快,却也没真的撕破过脸。我们都是文明人,好聚好散,别闹笑话给人看好不好?”

  周然无力地说:“闹也是你要闹。”

  晓维恨恨地重新躺下,用单被蒙住了头。她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诸如怎样单方面离婚,想一股脑都解释给周然听,但话到嘴边,她竟懒得说了。

  这一夜晓维又没睡好。似乎是一直清醒着的,但呈现于脑海中的景象又分明是梦境。

  梦里她埋头答卷子,似乎是当年的高考模拟测试。最后两题有难度,她找不到好思路,左右张望一下,大家都差不多,有人拧眉毛,有人揪头发,有人用力吐气,只除了与她隔着一排靠窗坐的周然。他不知多久前就做完了,不检查,也不交卷,就托着下巴怔怔地望着窗外天空的云彩。

  另一场梦里,体育课上她和几个女同学借口身体原因坐在操场一角偷懒。那天男生一千五百米测试,要围着小操场跑五圈半。女孩子们声嘶力竭地替她们的王子周然加油鼓劲,恨不得上去替他跑。周然跑得不紧不慢,却也排在前几名,轻轻松松到了终点。当好多男孩子憋得脸通红,全身被汗浸透,累得瘫倒在地上时,周然已经面不改色地到操场另一边打篮球去了。

  这梦境的色调清澈而明亮,天空湛蓝,云朵洁白,像纯美的青春校园片,而晓维却感到那场景如此寂寥,就像一出悬疑剧的开场,画面越美,便让人越发压抑而紧张。所以当梦境中的她由看客突然成为主角,落樱缤纷中,面容已变得成熟稳重的周然对她说:“晓维,嫁给我吧。”梦中的林晓维果断地说:“不。”

  四周霎时成为荒芜之地,一切都不见,晓维也一身冷汗地惊醒了,然后再也睡不着。

  她也疑心周然没睡着。因为周然沉睡时的呼吸声一向轻微绵长,而这一整夜,她几乎没听到。

  第二天,周然的会议从早晨开始便密密地排着。因为公司正在规范改制,他被那些人吵得耳朵疼,又因为不得不频频发言而口干舌燥。

  终于空闲下来,他在办公室里一口气喝了两大杯水,给他的一位律师朋友拨了个电话:

  “单方面离婚这种情况,除了分居两年外,还有别的方式吗?”

  “问这个做什么?”律师在电话那头提高音量,“先声明,我是经济法律师,我绝不授理离婚案件!”

  “装吧,周安巧,你又不是没经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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