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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生活与艺术不同的地方是,艺术是一种有形的东西,它有开端,经过和结束。而在生活中,事情总是任其自流,难以把握。你认为一次恋爱结束了,正在为自己安娜·卡列尼娜式的命运伤心,可是两星期后,你的恋人站到了门口,胳膊扶着门框,外衣敞开着,满脸可怜相地说:“嗨,我回来了,接受我吧!”或者我们认为恋爱正如干柴烈火,难舍难分,可是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冷了。在生活中,人们很难把握对于事件的感情。我们不是不知道事件的发生,就是不知道它的意义。感情和事件是难以统一的。感情是巨大的,贯彻终生的。我们可以谈情说爱,但是谈情说爱只是一种时刻,它不可以整理,不可以证明,也是不固定的。艺术的功效就是将事件发生时我们的感情固定下来。它可以将我们的身心,语言和眼泪统一起来。而在生活中,我们对感情的走向根本无从把握。

  跟凯凯交流我才知道,好几个夜晚她都在想跟罗杰斯离婚的事。她在黑暗中一直坐到天明,喝着白葡萄酒。她终于明白,罗杰斯的做爱技巧确实不是无缘无故的。他确实不止和一个女人发生过关系,他确实为了保证那些女人不舍离去而学会了许多做爱技巧。罗杰斯不止一次冒着失去家庭和妻子的风险在外面鬼混,想到罗杰斯跟巴米粒在一起,一面做爱一面咯咯笑着,凯凯很痛苦。凯凯告诉我,她已经办妥了离婚协议,只需要罗杰斯在上面签字。而且凯凯已将罗杰斯的所有衣物打包差人送往他的父母家里。还把所有的门锁换了,罗杰斯别想再靠近家门一步——所有的固定资产都是凯凯的婚前财产,罗杰斯都没有份。

  我说:“感谢老天!”

  凯凯说:“罗杰斯知道我要离婚不肯见我。”

  我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说:“我想了个好主意。”

  凯凯抽出一支香烟点上火。我几乎没见她抽过烟,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从不抽烟,只是在外面偶尔遇到了什么事激动了才抽上一支。凯凯今天下午到半岛酒店把她买给罗杰斯的车收为己有。宾利车有白色的羊皮座垫、最豪华的音响设备、影视设备,但是罗杰斯却把内部弄得一团糟。其实他一向如此,破烂的工具放在车里,香蕉皮、核桃皮、开心果皮满车都是。他对待车子的方式,就像他一向对待钱财的方式一样,乱花凯凯的钱,因为钱不是他赚的。凯凯看见车被糟蹋成这样很生气。她说:“我用维斯康蒂的电话给罗杰斯发了个信息。就说他那关于电影市场的观点给维斯康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与其洽谈业务之前,维斯康蒂和他事务所的同事们想与他见个面,好好地谈一谈。因此维斯康蒂建议在比本顿姆酒店一起吃个饭。”

  我说:“你想把他骗出来?”

  凯凯说:“罗杰斯曾告诉我说,维斯康蒂是他的偶像,维斯康蒂的事业就是他追求的目标。他准会来的。他给维斯康蒂回了信息,十拿九稳他会来。于是,我订了两张八点钟的桌子,维斯康蒂名下的那张四个人,我名下的那张二个人,就是现在你我坐的这张桌子。我们就在这儿等候吧。”

  我摇摇头,“凯凯,你不需要跟罗杰斯动脑筋了,让他滚得越远越好,不就这么简单吗?”

  用凯凯的话说,婚后她就是一具微笑的行尸走肉,在婆婆家游走,在派对上游走。她开始明白我说的话,在时尚圈,美女是不值钱的东西,更何况你是结了婚的美女。那儿有大把大把无足轻重的美人儿,在派对上出没的女孩都很美丽,连女招待都是美人儿——而多数大牌明星倒未必美得惊世骇俗。一个痴迷高消费虚荣心爆棚的巴米粒就抢走了罗杰斯,我的妈!这可不是个小小不言的打击!这些年凯凯一直认为自己很特别,在时尚圈很突出,因为她有一口靓牙,鼻梁高挺,百合花似的皮肤,胸部丰满。可如今丰满的胸脯已经不时髦了,艾迪瑞恩、泰德·卡布兰卡和其他所有大牌设计师开创了平胸宽肩时尚,丰胸只得让路了。我们想想,妻子意味着什么呢?事实上,一个妻子的社会地位就像编剧——虽然必要,但不出名。连那些刚出道的小模特儿小演员都能在派对上引起更多的注意,这些新人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出任任何角色。但是一个妻子,一个时尚圈的妻子,太受人尊重就没人靠近,太无足轻重又没人尊重。

  事实上,没有人为我们这一代的女人打算——我们的出生率膨胀(七十年代),人口过剩——我们的身份不再只限于女人。我们要全部的东西——工作和爱、艺术和子女——我们是得到了,但也付出了代价——孤单寂寞的代价。我们正陷于历史上奇特的年代,我们的妈妈祖母不适应这个时代。如果凯凯这样的事发生在一九三○年或一九四○年的话,她是不会这么干脆离开罗杰斯的。我们这个时代的女性正在体验一种新的生活模式,这是历史上的女人从未试过的,难怪我们感到失落。我们正在打开女性的禁忌——创造我们的生活,表现自我,勇往直前。

  难怪我们对妈妈祖母、子女和丈夫来说,像个叛徒。我们破坏了旧东西,却未创造新事物。我们无法回到过去,又不能开创未来,怎么办呢?啊——这是二十一世纪的大难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就要八点了,凯凯说她去趟卫生间。在去卫生间的途中,她看到巴米粒站在卫生间外面,手臂上搭着件白色的宝姿休闲西装上衣。凯凯记得那是她买给罗杰斯的。巴米粒往凯凯这边看,看到了凯凯,似乎并未认出她来,然后又继续在卫生间外等候。

  凯凯看到巴米粒,令她感到愤怒,罗杰斯在哪里,他一定在男卫生间。凯凯想去女卫生间上厕所,但是她动不了,她知道罗杰斯就在男卫生间里。凯凯站在那里,用手捂着脸,既绝望又迷惑,她终于逼着自己走进男卫生间。

  她看着罗杰斯小便。凯凯这么歇斯底里是为了看罗杰斯撒尿吗?没有人能理解现在凯凯的心情。老天,如果她能在男厕所跟罗杰斯办完离婚手续那才叫棒呢!卫生间的灯光倾泻下来,巴米粒在凯凯身后敲着凯凯的后脑勺……上帝啊,凯凯说什么也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人硬得过她——从来没有人做到过。

  一切变得不可思议。凯凯转过身,但是作为我最好的朋友……天哪,她必须忍受巴米粒的无耻。她假装微笑着告诉巴米粒。

  “滚出去!”

  巴米粒耸耸肩膀,“别指望我放手。”

  凯凯说:“巴米粒,你疯了吗?我知道你到香港生存有压力,但是你不能勾引别人的老公。你表现得好像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归了你。即使你是女神,就是想将别人的老公抢到手也会让人耻笑的。”

  巴米粒不理她,抬手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罗杰斯,“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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