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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他想慢慢来,只留了一个墙面,蒙上深灰色壁毯,注明代售各书画家的作品。也许是文德路这些年卖的赝品、仿制品、大路货太多,原创作品不敢在这一带露脸,一露脸不是被人当成仿制品,就是被工匠临摹,所以,一直没有画家带自己作品来光顾过。

  说起来,这文德路文明路,可是广州老城历史文化的代表之一,过去文人骚客集中在这一带,是文化单位、文化人最早聚集的地方,鲁迅、孙中山、欧阳山等都在这一带活动过。据说在没有空调的二十世纪七十、八十年代,一到炎热的夏季,夜晚一街的住户都将沙发啊床啊榻椅的搬了出来,摆开在街的两边。那时候城市的灯火不多,更别说现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红绿灯满大街的车流。那时路旁树木繁茂,城市街道洁净清爽,青青的柏油路面映着蓝幽幽的天光。仲夏之夜,文德路树阴下到处宿的是人,大家共享天地造物的恩惠,不分陌生与彼此,摇着大蒲扇“吭解”(聊天),睡意一来倒头便睡过去。虫声唧唧,鼾声匀细,星光灿烂,凉风送爽,其怡然和谐,真是比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之大同社会还舒坦,令市民们至今一直眷恋不已。

  广州最早的高楼叫文化大楼,就在文德北路上,至今,省、市文联还在文化大楼里留有办公室,群众艺术馆、图书馆、博物馆也还在这两条道上。

  颜如卿是回到了南方,但还和内地的大多数人一样,羞于经商。店开了,没人看,只有自己看。他坐在店子里,不敢抬头看路人,只低着头看书喝茶,似乎头一抬,就会被剥掉了他文化人、艺术家的面子。从上午熬到中午,也只能和别的店的打工仔一道,吃快餐店送来的盒饭,饭太烂,菜无味。他感到尴尬甚至痛苦。

  人的痛苦和烦恼,本是无形之物,全在乎自己的态度和感受。如果你无所谓,如果你的感受性迟钝,那痛苦和烦恼对你刺激的力度就要大打折扣。颜如卿就想让自己麻木些,忍耐些,看生活的手会将自己推向何处。时间久了,那痛苦的感觉果然消退很多。

  生意一直很清淡,勉强维持着,他就有了很多的时间观察店前过往行人,偶尔灵机一动,被某个有特点的路人吸引,也用铅笔在纸板上勾几笔。路人形形色色,路人就是路人,想买框买画就留步看一看,不需要转身就走,也不看他一眼,没有谁当他是怎么回事,他也无需再尴尬。要生活恢复常态,就别把自己当主角而当当观众,这样会更有趣,更放松。生活就是这么回事,梦也好,心动也罢,实实在在做点事情,心里不慌。如果此时,有曾经熟悉的人路过“东篱香”,看到手拿曲尺有节奏地敲击写字台面眼睛望着店外发呆的店老板,大概已经无法将他和《黄果树》编辑部那个敏感、情绪化的青年画家相联系了吧?

  这又是自思自想。和文艺界那些专业开会人士的自说自话有所不同,颜如卿的自思自想是他意识深处的警醒,令他才开始麻木平静的心又不得安宁。

  满街的人,永远不会重复的陌生面孔,熙熙而来,攘攘过往,他们都在想些什么?有一点很明确,颜如卿感到所有的路人都比自己踏实,他们脚步匆忙,在行动之中。而他虽然在经营自己的店,其实没有任何目标和行动。

  而且,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与这些世俗生活中的人们、与所有的人对话和沟通的能力。

  那么他能和谁沟通呢?想了很久,在他的经验里,与人最愉快的相处和沟通,竟然仅仅是与阿哈,还有柔桑——他们见过一次也只谈过一次话,在文联会议室的角落里。此外,他再没有成功的经验。在过去的生活中他并没有感觉到自己与人沟通方面有问题,当回到自己的母语之地,这个问题却日益凸显出来了。

  浑浑噩噩地过了很久,颜如卿才意识到是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导致了自己现在的状态。他失去了什么呢?人生最大的失落,莫过于男人失去亲人、女人失去婚姻。这些和他没有关系,但他就是感到失落。他从中央美院去了贵州就经历了第一次梦想的失落,离开贵州、离弃阿哈又一次丧失,丧失了一段生活中的淡淡忧愁和浓浓诗情,丧失了一份才刚刚甜蜜地发芽的爱情。心灵里因各种丧失而出现了巨大的空洞,他感觉自己是个空心人,四肢也稻草一般乏力,哪怕只是跨出店门走到街上,南方过于明亮的阳光也会令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南方没有冬天,季节从秋天直接就过渡到了春天,而春天又是那么的短暂,迎春花才开,天气就一天天的热和潮湿起来。三四月里,白日的阳光明亮刺眼,他不得不整天戴上墨镜,同时有一种疲惫的、恹恹欲睡的感觉。这种疲惫感会一直延续到中秋过后,时令再次进入秋天,白亮的阳光开始有金黄的颜色,文德路上婆娑的树影渐渐清晰,行人的衣着也摆脱了炎夏的审美疲惫而开始用心搭配,时尚的元素在每一个细节里跳跃,秋天满街尽是打扮得五花八门的美女以及精神抖擞的男人,颜如卿方才缓过劲来。

  南方生活的令人着迷,在于再平淡无奇的日子也随时可能会有奇迹发生。某个轻松的午后,柔桑款款步入“东篱香”,颜如卿认为是看到了小小的奇迹。

  他正在翻阅一个厂家的产品介绍,一个穿连衣裙的姑娘身影出现在面前。他没有抬头,但感觉到她的连衣裙是米黄色的,他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他担心又怕是被某个女顾客动听的声音惊醒,以为是那个被他抛弃了的布依姑娘来到眼前,所以他不动,等待着她开口,好好地鉴别一下她的声音。

  女顾客一直没有说话,她慢慢移动步子,但没有声音。他悄悄动了一下,往她的脚看过去。这是一双被银色和米灰色相间的凉皮鞋包裹着的脚,精致优雅,时尚完美。这双脚横向轻轻移动,踩在店里深蓝色地毯上,像踩在半空里一般的轻盈,又仿佛是音乐的神秘消停。他悄悄一点一点上移自己的目光,看到柔软飘逸的米黄色裙裾。再往上,是线条优美的腰身和手臂,一只手里握了浅蓝色手机。他的目光就停在这个位置不动了,他害怕认出她,也担心她发现他对她的偷窥。她离他越来越近,开口说话了:“老板,这画框,有银色的吗?”

  他被她的声音震颤——这声音很动听,是魅力十足的美丽女性才会有的声音。这声音十分地熟悉。他迅速抬起头来——是柔桑!她像一束深秋的阳光在他眼前照亮。她侧着脸,看墙上挂的画框,没看他。她戴了一副精致的无框眼镜,过去那一头栗色鬈发被拉直了,沿着脖子优美的线条垂落,是个时尚的都市美人。

  “老板——”她没听见他的回应,又叫。

  “啊,不知道,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去厂里问,甚至可以定制。”他有些结巴。

  “太好了!”她仍然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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