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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那黯淡的日光,那些门洞之后,是什么样的地方?他猜想那是一个广场,一个被人们忘记、被风雨和岁月蛀蚀的存在,光秃的回廊和断残的石柱,歇落两三只在虚无里穿梭的褐色小鸟。

  他找不到他的萨克斯管了,它不是一直跟随着他,他一直那么小心地携带着它的吗?每一次将它从箱子里拿出来之前,他都要先净手;每次放回去之前则用柔软的金丝绒将它仔细擦拭,然后小心地放进箱子中间和它身形一致的凹槽里,仿佛它是一枚巨大的珠宝,是不会说话的婴儿。然后,嗒的一声扣好了箱子,拎在手上,沉沉的分量,仿佛就是他的生活、他的人生的分量了。

  为什么他会想到广场?是不是和演出有关?他是有一场隆重的演出啊,他和她的,他已经准备很久了,就等着那个如梦如幻的时刻的到来,舞台,灯光,音乐,神思凝想的脸庞,一次次饱满绽放的激情,灯光里的喜悦,眼睛里的朦胧幻想……所有的声音和光明浑然一体,给他带来轻的感觉,上升的感觉,一直升到半空之中,轻和愉悦……而她的声音,从天庭传来,从泉水中涌来,从花香里飘来,如一条银色的丝带,在所有的寂静、所有的喧哗和光明里诞生,再次将他带到半空,虚无之中,云端之上。透明的,轻的,呼吸的,半空——这才是他的地方,是他每一瞬间的渴望,是他最丰富最饱满的愉悦。

  他看见舞台,舞台下人山人海,人们聚集在广场上。人们期待着什么,长久的等待已经令他们不耐烦了,人群骚动起来,集体的情绪就要失去控制,嘈杂的嗡嗡声越来越响。他知道这都是因为他的迟到,令期待已久的狂欢被死死扼制。他本是个很准时的人,整个乐队从来都等着他的一个手势,然后合成器发出鸣响,鼓手敲出第一个音,贝司手开始癫狂……可是他迟到了,迟迟不见踪影。没有他,整个乐队就残废了!他迅速赶来,像鹰一般轻地飞升,并滑翔到台上,准备为他们演奏。但是,他们叫嚷起来,他清晰地听见他们对他说:“可是,我们不懂马语啊!”他感到十分绝望。

  他看见了阿哈,阿哈是懂马语的,她曾经飞身跃在半空,抱住他壮实温暖的脖子,将脸颊在他柔滑的棕毛上摩擦,与他耳语。但是眼下她在人海一角,仰着脸,冷漠地望着他……

  “阿哈……”他向她奔过去,她却突然消失了。等他再在人群中发现她的时候,她分明是他母亲的模样,远远地望着他,他呼喊,她却听不见。

  他着急,挣扎,无论是母亲还是阿哈,包括陌生的人群,都很快消失了,他站立在陌生的地方,感到发冷,灰蒙蒙的天空倾斜下来……

  李遥来看过王鹰。

  火宫殿着火那天,李遥在朝阳桥上跌倒,左手脱臼,当时一点感觉都没有,只顾着要奔去火宫殿,被消防队员拦在了桥上。当时那手就没了力气,吊甩甩的不听自己的指挥,大脑里也是一片空白。事后,才发现左手抬不起来,真个悬掉掉活像玩偶了。大火烧红了天,南明河水涌出了腾腾蒸汽,仿佛熬苗药时的气味,他被这熟悉的湿热气息熏倒,在一个消防队员的手臂上昏迷过去。等他被送到医院接好手臂后,火宫殿已经化为灰烬。毁灭和虚无感令他一下子跌入深渊,陷入忧郁,忘记了回家。之后,他干脆就在医院里休养着,准备休养十天八天,再慢慢想以后的事儿。

  毕竟是不断从灾难里滚爬出来的人,吃饱喝足后,忧郁症像拉肚子一样很快过去,李遥开始感到无聊,无处不在的药水味和呻吟声,令他想逃跑。

  没有谁来看李遥。以前当老板时身边断不了狗肉朋友,现在孤家寡人,劫后余生,他们都将他当啃过的骨头扔掉了。想一想,这些年来与他来往而没有利益目的的人,只有王鹰。王鹰没有图过他什么,还教他吹萨克斯管,让他多了一个雅致的爱好。想想这些,他就不时去王鹰的病房看看他,和这个一直昏迷的人聊天——自己言说。

  在紧挨着潮湿花园的这个空空的病房里,李遥获得了最不设防最最放松的言说时机。他回顾童年和青年时光,分析自我内在的印痕,说出一直掩藏在心底的各种可鄙的念头,以及他做过的包括指使侍应生、厨师将母猪乳房、水牛肉冒充驼峰肉、梅花鹿上给客人等这一类小事。在言说的过程中,李遥灵感不断、火花闪烁,关于生活,关于情感,关于历史……大概就将自己的一生整理了一遍。或许,某一天,他与昏迷的艺术家的对话,可以写成一本《李遥眼里的丑陋人生》。

  说着这些的时候,他痛快又得意,也忍不住抹一下王鹰的眼皮,检查他是否假装昏迷。

  连李遥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多疑。

  越说越远,从过去说到将来,说到他的后半生。想到后半生,他突然记起东山阳明寺里有个高人,高人或许已经看到了他的将来,可以为他指点迷津。他抬头凝视着窗外的暮色,突然一跃而起,冲出病房,往东山的方向去了。

  5.红色花的紫色液汁

  李遥离开后,身穿长衫、蓝布巾裹头的布摩进入了王鹰的病房。

  尽管王鹰的头上缠了厚厚的绷带,布摩还是认出了他。曾经的无数个夜晚,布摩一直跟踪他和阿哈,从北京路到中华路再到外环路,直到阿哈回到她师大的单身公寓。

  这个昏迷的男人身材高大,显然不是本地少数民族,也不是本地汉人。他是哪里人,从何而来,都不重要了,布摩今天来,就是按照土司老爷的命令,要将他处理掉。他已经是一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人,或许就要永远地睡着,不会说话和睁眼,只会呼吸,一个植物人。即使这样也不行,他的活着永远将一种耻辱展示,他就是那耻辱的陈设,布摩可以按照自己民族的方式来处置他。

  布摩带来了拇指大小的一瓶自制的蓝色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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