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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他这几天很清晰地回忆了与虹儿在一起的许多片段,此时它们都变成了画面。何大龙看见了他和虹儿在学校里参加篝火晚会。就在晚会后回宿舍的路上,他向虹儿求爱。结果虹儿抱住他就吻,说就等他的这句话。可以说,他们的爱是水到渠成;何大龙看见了虹儿在医院生孩子的画面。她疼得脸色煞白,好像都扭曲了,死死抱住他不撒手,如同一个小姑娘在面临巨大的危险下钻进情人的怀里;何大龙还看见了他们一家三口去海南岛过黄金周的情景。蓝天白云沙滩椰树,小虹儿用她的小手把何大龙埋进沙里,虹儿拿着DV给父女俩拍摄;最清晰的是何大龙4月1日下午与虹儿通过话后的每一个小时,真是像放电影。那天晚饭时给虹儿打了电话,她说还在浙江境内,20点左右打电话说离东方市还有两百公里,21点打电话时,她说离家还有70公里。当时何大龙就想,时速140公里也不算太快。这连续的通话,是要与虹儿分享兴奋?还是老天在最后的时刻让他与虹儿多讲几句话?还是因为与虹儿频繁通话使司机分了心误以为他在催虹儿快点回家?还是冥冥之中有定式:乐极就要生悲?一连串的问题让何大龙无法找到答案。

  5日凌晨,何大龙最后检查了一遍灵堂的情况,上午8点在这里要开追悼会,那是与虹儿最后告别的时刻。他查看了花圈摆放的位置,领导送的花圈摆放顺序不能有错;要考虑准备一辆救护车,虹儿的妈妈有可能会出意外;参加追悼会的人估计有近200人,他们佩戴的小花要多准备一些;放鞭炮是大问题,得要有人专门管。白天他已去了墓园,给虹儿立的墓碑已刻好,落款只有他和小虹儿的名字,他让人把虹儿一张灿烂笑容的彩色照片镶嵌在碑上,灵堂悬挂的也是这张照片。照片是用彩色还是黑白的,他问过星儿,星儿的想法跟他一样,她说:“姐姐走的时候,心里肯定是高兴的,她根本想不到那一刹她会离开人世,还是让我姐带着这个世界所拥有的色彩一路走好吧。”

  何大龙对丧事事必躬亲,不是现场没有人干活,虹儿的单位、省政府办公厅、晚报社都派了人在殡仪馆忙,是他自己觉得应该这样。这是为虹儿做最后一件事,决不能马虎,更不能因疏忽导致什么后果,那句“祸不单行”的箴言像一把剑几天来一直悬在他的头顶。治丧委员会的人曾表示他们一定会办好这件事,要他节哀。可他做不到,他坚持着不让自己崩溃,总感觉虹儿在求他说:大龙,你一定要好好送我。

  检查完所有的事后,工作人员硬拉他到边上的休息室躺一会儿。他拿着拟好的悼词坐在沙发上,想再斟酌斟酌,可眼皮实在撑不住,他睡着了。何大龙在梦中回到了家里,发现虹儿正在卫生间洗澡,听见他进来,虹儿在里边撒娇似的叫道:“我出差这么久,你也不在家里等我。”何大龙赶紧说:“我是在家里等你,可不知怎么就出去了。”虹儿说:“快来帮我搓搓背。”接下来,两个人居然在浴室里做起爱了,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就在虹儿大声呻吟拼命扭动时,何大龙惊醒了,是哀乐声把他惊醒的。他摸了一把脸,全是汗,身上好像也湿了。使劲喘了几口粗气,等平静了才走回灵堂。

  外面天已微微泛亮,哀乐阵阵,爆竹声声。何大龙自言自语:“又一批人要走了。”他走到虹儿躺着的水晶棺前端详着,虹儿美丽地躺在里面。她的死亡原因是颈椎折断,所以从遗体上看不出她是因严重车祸而死的。不化妆的虹儿此刻化了妆,红润的脸颊,红红的嘴唇,眼睛还画上了淡淡的眼影,何大龙发现她的嘴微微上翘,是不是真的像星儿说的她走的时候正在笑着?何大龙忽然觉得不对,好像自己这几天来都没有流过眼泪。是没有泪水了?还是自己潜意识里并不悲伤?

  何大龙还没去晚报报到,但报社的那台别克君威已开始供他使用,几天来主要是这台车在跑。贾诚实、钱冰冰、高原红、上官德等一班人也都到了殡仪馆,何大龙没忘了拜托贾诚实把工作抓好,千万别出什么事。


  白天星儿通常在这里陪何大龙,好像记得在星儿的嚎啕大哭中,自己也默然泪下,但泪水不多,只是哽咽着,喉咙似乎不听控制,僵硬地顶住上呼吸道。何大龙自己知道那是人的情绪走到极端时的表现。此后,星儿没有再大哭,她很细心地伺候何大龙,每餐饭都是她逼着何大龙吃的,没有她的强迫,何大龙不可能吃得下东西,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在此时此地吃东西。事实上在全部与何大龙见面的人中,只有星儿的身份能强迫他吃东西,这也使得他在极度缺睡眠的状态下,还能支撑着的重要原因。直到丧事办完后,何大龙才发现星儿也瘦了一圈。

  追悼会是上午8点30分开始的,到11点30分虹儿葬入公墓。这期间何大龙一直非常冷静,他紧紧地抱着女儿小虹儿。治丧委员会原本安排他讲几句,但他没答应,觉得无论讲什么都是多余的,都是虹儿不愿意听的。但在虹儿落葬的那一刻,他“扑嗵”一声跪在墓前,对着微笑地看着他的虹儿的彩色照片说:“虹儿,我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女人了,再也找不到了。你放心去吧,我会把小虹儿带好,我也不会再结婚了。我们一家三口尽管隔着阴阳两界,但我们的心并没有分开,祝福和保佑我和小虹儿吧。”说这些话的时候,何大龙感觉自己已经被掏空了,他不知道他的脸色此刻有多么难看,他也不知道他的声音此刻有多么沙哑。

  在床上睡了足足48小时,何大龙才渐渐恢复了状态。他感到自己被格式化了,不仅感情归了零,事业也归了零。不知是哪位哲人说过,人要善于归零。如此归零对自己究竟是福还是祸呢?何大龙对虹儿是充满爱的,爱得越深就越发敏感。从表面看他是为了虹儿才离开自己的家乡来东方市的,可难道在下意识里就没有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想法?如果没有虹儿和她的家庭背景,自己就是再优秀,也可能不会这么顺地在处于主流社会的体制内游刃有余。但他的心灵深处是忌讳“驸马”这个词的,无论在影视上还是在书上,只要看见“驸马”他心里都会不舒服,好像一口悬着的钟被人“当”地敲响,甚至会自己被自己吓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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