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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前所未有的不安和危机感让那帮固定工人心惶惶,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不断怂恿着老冯去找叶秉林说说情,念及过去的情分,说不定董事长会改变主意。再不然,就在负责这件事的向远面前说句软话,好好检讨,事情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可是老冯这个人一辈子都是刚烈暴躁的脾气,虽清楚自己离了江源再难找到这样一个单位,但哪里拉得下脸,当着众人的面,他咬牙说了句:"老子就不信不靠这帮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活不了。"

  办理离职手续之时,老冯跟叶骞泽打了个照面,叶骞泽面对这个父辈年纪的老员工,颇有些不忍之色,老冯却毫不避讳地当即指着他的鼻子叫骂:"你老子糊涂了,你更糊涂!他妈的就是个被女人捏在手里的软柿子,我走了就走了,再过几年,你就等着看,江源到底是姓叶还是姓向。"

  在大多数人还没有从这场风波中缓过来的时候,一枚更为重磅的炸弹落了下来,一次全公司中层以上管理人员会议上,叶骞泽代表父亲叶秉林宣布了公司一个新的改革方案:新年一过,所有的生产部门都采取承包的形式,车间主任即为承包人,只需要向公司缴纳一定额度的保证抵押金,完成指定的生产定额,超出部分即可作为承包收益。公司对承包人只有一个要求,车间总定额必须细化到个人,并且无论员工身份,一律取消固定工资,所有的工人都按照本人完成定额的情况来发放工资,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当然,为了表示对固定工的适当照顾,公司象征性地给予他们每月不到五百元的补贴。

  这个方案一经公布,众皆哗然。那些外地合同工更多是持不敢置信的观望态度,可固定工方面却毫无意外地炸了锅。公司虽然一再重申,他们和普通合同工不一样,只要他们没有像老冯那样严重违纪,江源无论如何都会有他们的一席之地。但是他们心里很清楚,一旦取消了原有的固定工资,就意味着他们势必要跟那些外地人一样没日没夜地干活儿,去挣那点定额,否则仅凭那几百块的补贴,是绝对不可能维持生计的。

  公司既然已经将工程分包到各车间,作为承包责任人的车间主任为了尽可能地拿到更多的超额收入,下放到每个人的定额必然不会太低,以这些固定工现在的能力和水平,他们要完成与合同工一样的定额难之又难。这是很简单的一道算术题,大家心里都有一个算盘,完成的工作量少,收入就低,即使加上那寥寥无几的补助,别说达到以往的收入水平,就是跟一个身强力壮的临时工比都未必能及。而且方案里说得很清楚,干不了,可以,那就去干得了的岗位,越是轻松,收入就越低。总之江源会履行董事长的承诺,绝不轻易辞退任何一个固定工,江源永远有他们的位置,永远给他们一碗饭吃。可是吃不吃得饱,就看他们自己了。

  这么一来,享受了许多年优待的元老们哪里肯依,一时间,公司办公楼里几乎都是来申诉的固定工,有撒泼闹事的,有死乞白赖的,有破口大骂的,当然也有苦苦求情的。可是,他们寄望最高、始终站在他们这边的叶秉文这时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说自己也没有办法,拍拍屁股就到国外"考察"去了。叶骞泽虽肯耐心听他们诉苦,好言相劝,但是说到要紧的地方,也只能无奈地说这是公司的规定。找向远的更是早早地被她的助理拦在了办公室外,即使见着了本人,她也是一句话推得干干净净。向远说自己只能管到车间主任一级,任务已经包到车间,至于车间内部如何分配,她管不着,有什么事就去找车间承包人,那是他们小集体内部的事情。

  这才是向远的高明之处,即使再多的人知道那方案实际出自她之手,那又如何?直接面对这些纠纷的人不是她,而是从承包中得利的车间主任。正如她说服叶秉林时提到的,只要分给车间主任一点利益,管理人员的积极性也调动了,那么,坏人自然有人抢着做。风波是免不了的,但是,任何事情只要大多数人得益,就闹不了多久。合同工那边总算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和固定工的同工同酬,虽说收入未必明显见涨,但劳动积极性竟是高了许多。固定工们再横也没有法子,他们中的中坚力量,也就是车间主任一级的管理层已经是既得利益者,自然会维护改革。剩下的一部分,纵使有再多不满,也无可奈何,公司没有违背合同约定,只要他们愿意,还是可以一直在江源干下去,而且留下来虽不可再如往日风光,至少饿不死,要是出了江源,他们又能去哪里?

  当然,也有例外的少数人,一直在标准件车间担任调度员的老员工陈有和就是其中一个。陈有和是不折不扣的元老,原本是G大机电系实验室的看管员,跟随叶秉林一起到了江源,可以说江源有多少岁,他就在这里干了多少年。难得的是陈有和并不像大多数固定工一样被纵容得懒惰而骄横,他为人尚算和善,工作也还认真,虽然做事比较慢,但人缘相当不错,和叶秉林也有几分交情。过去叶秉林身体还好的时候,逢年过节,陈有和都要到叶家去坐坐,对东家说几句吉利话,因此叶家上下对他都颇为熟悉,叶骞泽兄妹见到他时都称呼一句陈师傅。

  标准件车间在承包之后,车间主任为了减少开支,把原本的车间管理岗位削减了不少,两个调度只留下了一个,陈有和便被下放到班组里专职负责数螺丝,这在他们车间主任看来,已经足够照顾他上了年纪干不了重活儿的情况。可是陈有和工作虽负责,但天生动作慢,他就算从早到晚埋头在那里数,都满足不了车间的生产要求,班组长对他颇有微词。而且,由于数螺丝的工作按件计算收入,以他的速度,拿到手里的钱少得可怜。他是个老实人,整日只知道唉声叹气,越数就越老眼昏花。

  一次,由于陈有和清点的螺丝数量远低于车间所需,全班人的进度都受了影响,其他人心中不满,自然冷言冷语不断。老陈自知理亏,低头不敢吭声,手也不停,实在等不及的班长过来帮了一把,却无意中发现老陈之前清点的数目严重有误。班长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忍无可忍之下勃然大怒,连骂老陈简直一点用都没有,要不是因为占了是固定工的便宜,早不知道被踹到哪里去了。即使非赖在江源不可,也不应该再待在车间拖累人,趁早去扫厕所,慢腾腾地,爱扫多久扫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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