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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然而许久之后,向远才又问了一句:"滕俊,为什么是你?"

  滕俊抬起头,有一瞬间,无法确定向远眼里一闪而过的异样表情是否是痛心。

  向远暗里叹了口气,有一度,很努力地说服了自己:向遥虽糊涂,但至少没有跟下三烂的人混在一起,这个叫滕俊的男孩是个踏实而本分的人,他对向遥也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好。

  她过去并不看好滕俊和向遥这一对,因为觉得向遥未必真心想跟滕俊在一起,不过是孩子气的胡闹,想借滕俊来气气向远,还有叶昀。向远怕向遥拿自己的感情当儿戏,到头来,别人不在乎,吃亏受罪的是她自己。可是这一段时间的冷眼旁观,向远竟然越来越觉得,如果向遥真的选择了滕俊,倒也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至少滕俊的温厚老实,恰恰可以包容向遥的敏感任性。

  没错,滕俊那时只是个小小的门卫,毫无出息,就算在江源,也处在员工的最底层,向遥跟了他,势必过不上优渥安逸的日子--向远苦过,曾经对自己发誓,绝不会让当年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重复,当然也不能让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受苦。向遥再怎么跟她斗气,跟她过不去,她都有责任安排好这个妹妹的生活,才能向地底下的父母交代。然而现在的向远,已经完全有能力改变滕俊的境遇。

  所以,在培训名额已满的情况下,向远特意要求人事部安排滕俊参加焊工培训,与其说她给了这个男孩一个机会,不如说她是给了自己一个安心的理由,也给了他一次小小的考验:如果通过为期一个月的培训,从未接触过电焊操作的滕俊通不过上岗考试,那就证明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不值得为他花费心思。

  好在滕俊的勤奋刻苦总算没有让向远失望。向远让他成为江源最炙手可热的焊工,继而又让他做了班长,这在外地合同工里即使说不上是独一无二,也算是个特例。为此叶秉文之流明里暗里没少表达过不满,甚至背地里谩骂她为了自己的妹妹看上的一个小白脸而坏了江源的规矩。这些向远心中有数,可她都充耳不闻。她一贯识人极准,自认不会看错滕俊,滕俊或许没有办法如他堂兄一样聪明能干,成为向远的臂膀,但他的人品和做事的态度都让向远放心,只要他踏踏实实地干好自己分内的活儿,都算不枉费向远的一番心思。即使他和向遥成不了,给他一个好的前程,也可以看作是向远犒赏滕云的一种方式。

  可以说,当向远质问是谁带头打架,滕俊应声从人堆里走出来的时候,向远的脸上无异于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

  滕俊向来在向远面前有些胆怯,他避开向远的视线,说:"对不起向总,我……我给你添麻烦了,可是我实在受不了那些人了,大家都是人,都干一样的活儿,为什么他们得到的远比我们多,好像还高人一等?这……这实在太不公平!"

  向远冷笑,"世上哪来绝对的公平?你来江源也不是一天两天,有些事情早在你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那些人即使有不是,难道你跟他们打一架,就世界大同了吗?"

  滕俊说:"以前我总以为,只要踏踏实实地干活,本本分分地做人,就能够活出个人样,现在才知道,根本就不是这样。向总你也是知道的吧,现在车间里,每一个班都有几个固定工,大多数都是本地人,名义上大家一起干活儿,完成的定额全班平分,但是哪个班里累死累活的不是那帮外地合同工?那些固定工呢,就知道在旁边摸鱼偷懒,还指手画脚。这有什么办法,我们不干活儿就得滚蛋,可他们不用担心,他们不靠定额也不会饿死。好,你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我们也一直都在忍,谁让咱不走运,没他们的机遇,千里迢迢到这里只要能讨口饭吃,多干少拿也就算了,可他们明明已经得了便宜,为什么还要欺负人?"

  也许滕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原本的不自在和胆怯正在慢慢被他心中的义愤取代。向远知道,他不是个好斗的人,必是那帮不争气的元老做了什么出格的事,点燃了这帮外地劳工长期累积的不满。

  "二班开吊车的陈柱,我的老乡,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算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二班有两个吊车司机,可什么活儿不是他在干?有他在,另外一个本地司机压根儿就没上过晚班。陈柱也算在公司干了差不多十年,一个人养全家老小。今晚上早些时候,他家里来人了,说他老娘在他租的棚屋里发了病,让他赶紧回去看看。陈柱当时从吊车上下来,赶紧跑去找他们班长,想请一个晚上的假,既然生产那么忙,他问班长能不能打电话让另外一个吊车司机顶顶他。结果呢,他们班冯班长在分工房里跟我们的一个焊工在喝酒吃花生米,不肯批假,也不愿意打电话叫人来顶班也就算了,还把陈柱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什么外地人就是奸猾,想着法子偷懒……谁没有爹娘老子,但凡是个有良心的人,谁愿意拿老娘的安危来说笑?陈柱当时急昏了头,就提高嗓门和他们班长理论了两句,就为了这两句,那个姓冯的劈头盖脸就骂个没完,从分工房一路骂到车间还不罢休。他是多喝了两杯,不过即使在清醒的时候,他拿我们当人看过吗?他们这些本地的大老爷从来就没有把我们当人看!"

  "所以你就带头打了他?"

  "我没打他!"滕俊捏紧了拳头,"他叫骂到车间里,还一直发着酒疯推搡陈柱,陈柱受气受惯了,就知道赔不是,连手都不敢还一下。我们在旁边的人都觉得看不下去,当时我离他们最近,见那姓冯的推陈柱的力气实在太狠,就帮陈柱挡了一下。我哪知道他叫得跟疯狗似的,实际上就是一只软脚虾,我都没想过伤他,他自己站不稳,绊到地上的钢筋摔了一跤,一站起来,什么话也不说,抡起根钢条就朝我和陈柱打。手指粗的一根圆钢啊,以他那玩命的力度,打到要害地方是能要人命的。我起初就知道躲,旁边的那些固定工都在看好戏,他们嘴上说什么你知道吗?他们对姓冯的喊:打死这帮外地佬!只要是个人,都不能任他这样欺负,难道要像条狗一样被他追着打?我才刚捡起一条角钢招架几下,他们那伙人就一起围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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