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时尚阅读 > 山月不知心底事 >  上一页    下一页


  然而,就在一切变得越来越好的时候,也就是向远十六岁那年,她失去了她最亲的弟弟向迤。

  那是一天黄昏,向迤带着家里的老黄狗,去野鸡潭招呼在水潭边玩耍的双胞胎姐姐向遥回家吃饭,从此就再没回来。两天后,他的尸体在潭中央浮起,吸饱了水,涨得像吹了气的假人。

  这是继丧母之后,向远第二次失去挚爱的人。从小最黏她的向迤,最最听话懂事的向迤,喜欢在叫"姐姐"的时候稚嫩地拉长尾音的向迤,就这么成了不会动的"假人"。

  在潭边打捞向迤的时候,向云生捶胸痛哭,向遥在家一病不起,唯独向远不哭,当时十六岁的她有条不紊地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收殓了向迤。晚上,她不顾向云生的阻拦和向遥的哭泣,烧了向迤所有的衣服和为数不多的照片。人死了,还留着这些干什么?

  晚上,她一个人爬到后山的山顶,站在山的最高处看着山的那一边,只看到黄澄澄的月亮。村外是乡,乡外是镇,镇子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月亮会不会也像山里的这轮一样大而孤独?向迤最大的心愿就是长大了去山外边看一看,他总缠着向远,要姐姐带他去,这往往是他唯一会对姐姐闹情绪的时候。其实那时的向远去得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十里之外的镇上,她甚至不知道坐车去山外要多少钱,所以她对向迤板起了脸,那个乖巧的孩子以为她生气了,总是不再出声。

  她以为她需要的不过是时间,等到她长出翅膀,就会带着她的亲人一起去看外面世界的精彩。然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向远不明白。她只想着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她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钱,可是为什么她爱的人却一个一个地离开了?

  那时的她还是不懂,即使她是向远,这个世界还是有太多事情由不得她掌握。

  向迤死后,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向云生的酒越喝越多,醉得也越来越厉害,向遥却开始越来越怕向远--她心里明白,如果不是向迤跳进潭里去救小腿抽筋的她,那么回不来的那个人就应该是她自己。向远没有对这件事说过一句话,可从姐姐的眼神里,向遥猜想她什么都知道。向远那么疼向迤,远远胜过她这个和向迤孪生的妹妹。向迤下葬的那一天,她叫了向远一声"姐",向远恍若未闻。从那一天起,向遥再也不敢叫向远姐姐,虽然这个姐姐还是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她的生活。

  人们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说得未必没有道理。十七岁,向远考上了镇上最好的高中,还来不及高兴,回家的路上就听说了父亲的死讯。向云生听说女儿考上了好学校,趁着高兴,攥着手里的那几个钱到乡里赶圩买酒喝,没想到返回途中,走过出村口必经的吊桥时,年久失修的吊桥从中间断作两截,他顺着老朽的断桥摔落崖底。人们找到他的尸骨时,旁边还有一具女尸,那是邹家婶婶。

  没有人知道,他们同时出现在桥上是不是巧合。他们最后发生了什么,说了什么,也随着当事人的死亡而永远成了一个谜。邹家婶婶一辈子信佛,但是日夜烧香礼佛并没有让她躲过飞来横祸--或许,这样的了结是佛祖庇佑她的另一种方式。总之,死的人是安逸的,活着的人才躁动,所有的猜测都不再重要。

  父亲下葬后,向远为自己处理这件事的驾轻就熟而打了个冷战。她看不起自己的父亲,他活着的很多时候,她觉得他是个废物,是个累赘,可得知他的死讯,她很久很久回不过神。血缘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她问自己,真的这么厌恶这个给了她一半生命的人吗?向遥哭得像个泪人儿,向远想拍拍她的肩膀,手却怎么也伸不出来。向遥看她的眼神直勾勾的,好像在说:"你不是一直盼着他死吗?这下好了。"

  是啊,这下好了,这下干净了。她觉得心里像有个洞,风贯穿而过,回声不绝……这个世界谁不会走?你爱着的,恨着的,包括你自己,都会走,没有什么可以恒久地留在身边。失去得多了,就会习惯了,可向远忽然极度害怕这样的习惯,她害怕自己心里的那个空洞,要用什么才能填满它?总要找点什么来填满它。思念?她唯一寄托在远方的思念都太缥缈,如果找不到别的,那么只有钱,很多很多的钱,是的,她一定要赚很多钱,钱才是可以捏在手里的东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向远养成了每天晚上点钱的习惯。她会把身上所有的余钱在睡前认认真真地数一遍,再一张一张码好,压平钞票上的每一张皱折,用牛皮纸包裹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她始终带着一种宗教般的虔诚,也就是在这种时候,她听不到心里那个洞里的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第三章 送给叶灵的断颈观音

  "……都说彩云易散,没了这个"云"字,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人"。富贵虽好,只怕你命中六亲零落,到头来伶仃一人。"

  向远朝村口的老槐树走去的时候,天还没亮透,空气中弥漫着草地和露水的气味。途经邹家的门前,已去世的婶婶留下的小儿子邹昀已经背着一个背篓,准备上山摘野菜。他们家也开着农家乐小饭馆,各式各样的新鲜野菜是城里游客最喜欢点的桌上佳肴。

  "起得挺早嘛,邹昀。"

  向远走过时,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邹昀这一年也上小学六年级,跟向遥同班。一样年纪的孩子,他却比向遥要懂事得多。他妈妈意外坠桥身亡已经差不多一年了,不久前,他爸爸又找了个邻村的寡妇,寡妇带来了亡夫的一子一女,重新凑成一个家庭过日子。邹昀成了家里最大的孩子,邹家婶婶在世时捧在手心的宝贝也不得不开始分担家里的重任。

  向远感激邹家婶婶生前的照顾,和她们一家一直走得很近。婶婶不在以后,她心念邹昀也是个没妈的孩子,力所能及之处,对他也诸多关照:有时遇见节假日,来的游客多了,自己家住不下,她总是把那些人往邹昀家带;揽到了好的活儿,她也不忘分邹家一些。

  邹昀跟向遥姐弟同岁。向迤活着的时候,他们俩是村里最好的小伙伴,从能走路开始,邹昀就和向迤一样,是向远身边著名的两个跟屁虫之一,跟着向远"姐姐,姐姐"地叫。向迤出事那天,还是邹昀一路跑来给向远报的信……想到早夭的弟弟,向远心里一酸,出门前打算趁这几天大赚一笔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不少,以至于邹昀追在她身后喊了几声"向远姐,去不去山上看日出……向远姐……",她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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