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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又说:“不要觉得我烦。你现在不听话,将来要后悔。那人不是个能过日子的人。你跟他在一起要吃苦的。”

  苏扬知道,母亲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不相信爱情。继父年长母亲二十岁,有一个儿子,在香港工作。继父在上海开公司,做进出口贸易,花甲之年仍每日早出晚归。母亲和继父之间只是一种相对稳定的生活模式,并无婚姻实质。

  母亲多次教育苏扬,“爱情有什么用?我跟那个赤佬结婚的时候,不也是爱得要死要活的?后来呢,过到一起还不就是柴米油盐。贫贱夫妻百事哀,天天吵。到最后婚离了,房子还不分我,为了房子还跟我打官司。”

  母亲口中的父亲是个百无一用的赤佬。小学毕业的暑假,苏扬曾见过父亲一次。父亲留给她的印象,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的中年男人。他对苏扬过分地客气,比苏扬更拘谨地领着她走进他狭小的家。一间十来平方米的房间,床占了房间的一半。他把唯一一张没有破洞的单人沙发让给苏扬坐,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喝点什么。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从里面拿出一瓶红红的饮料放到苏扬面前,是那种充满色素和香精的甜味饮料。苏扬留意到整个床底下都塞满了东西。方形的餐桌下也被塞得满满的。窗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塑料瓶。电视机放在了冰箱上。这间昏暗的小房间兼做卧室、餐厅和客厅。就是这样一个房间,让一对曾经相爱的男女上法庭打官司。

  苏扬的四下打量让他不安起来,他问她饮料要不要放进冰箱冻一冻再喝。苏扬默不作声,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这时,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跑了进来,穿着邋遢的开裆裤,拖着大鼻涕,手脸都是黑的。父亲让男孩叫苏扬姐姐,男孩冲苏扬龇牙咧嘴地笑,伸手来抓她面前的饮料。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虎着脸走进来,跟谁也不打招呼,抱起孩子无缘无故地开始骂。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父亲手足无措地站着。

  很多年过去了,这个画面始终在苏扬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因此后来,尽管苏扬不停地与母亲抗争,在金钱观念上却难以自圆其说。她未曾尝过贫穷的滋味,却也深深恐惧它的杀伤力。

  11

  毕业后的暑假,同学聚会。祉明迟迟没有出现。可所有人都在谈论他创造的奇迹。有人半真半假地逗苏扬,“你俩真是咱们学校的金童玉女啊,天赐良缘,到了京大可要好好谱一段罗曼史啊。”苏扬只是淡然一笑。她什么都不流露。没人知道高考前她和他已互表心迹,就连刘圆圆和肖峰也毫不知情。

  人陆陆续续地来,陆陆续续地走。天色晚了,祉明才赶到。只有苏扬、刘圆圆和肖峰还在等他。

  祉明一来就说抱歉。自从他考了状元,很多做学生生意的公司找他拍广告、作演讲。他这个暑假忙得不得了。这礼拜又去了一趟广东,今天刚回来。他皮肤晒黑了,人显得更健壮。衬衣的扣子有两颗没系,露出结实的古铜色胸膛。他身上有了某种变化,苏扬能感受到,却说不清这变化到底是什么,只觉得自己和他的距离似乎远了。

  刘圆圆问祉明在外面都作些什么演讲。祉明说是经纪人帮他联系的,去一些中学给毕业班学生作宣讲,指导学习方法。刘圆圆调侃道,成明星了,还经纪人呢。接着,肖峰也与祉明嬉笑怒骂起来。当四个人在一起时,总是他们三个人熟到不分你我,而苏扬总显得有些拘谨,像个局外人。

  天黑了,刘圆圆说差不多散了吧,她和肖峰订了晚上的电影。祉明说:“你们先走吧,我和苏扬再聊会儿。”刘圆圆朝两人一笑,仿佛懂了什么,牵着肖峰走了。

  一丝陌生的甜蜜划过苏扬的心。

  “恭喜你啊。”沉默良久,她说了一句蠢话。

  他看着她,扬起一边的嘴角笑了笑。她低下头。他什么时候学会这个笑法了?

  “什么时候去北京,一起坐火车?”她轻轻地问。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她成了很自卑很自卑的小女生。

  “好啊。”他说,态度不积极也不消极。

  “喝点什么?”他问。未等她回答,他就向服务生招手,自作主张地点了两杯咖啡和一客冰激凌。

  饮品送来了。他拿起糖包漫不经心地甩着。她看着他的手,十指修长,关节的棱角优雅而性感,指甲盖是椭圆形的,看上去很温暖。这是她一直认识的他。

  而他的脸……她看着他,终于知道了他的变化。他脸上多了那么一点沧桑和痞气。

  她想起了什么似的,便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他轻轻地撕开糖包。

  “是不是你叫他们打人的?”

  “我叫谁打人?”他像是没听懂,往她那杯咖啡里慢慢地撒着糖。

  “你们球队的,打了二班那几个男生,拆我自行车的。”

  “有人拆你自行车?胆子够大的。”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糖够不够?”

  她看着他,说:“我知道是你。”

  他浅浅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糖够了吗?”他问。

  “刚好。”

  “奶精呢?”

  “不用了。”她舀了一勺冰激凌,融入咖啡中。勺子在咖啡杯里慢慢搅动着,一缕缕奶油勾勒出甜美的圆弧。

  “我……做你女朋友吧。”她说着,放下勺子,看着他。她心跳的节拍全乱了。

  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看着她的眼睛。他从桌上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他的声音突然低沉起来,“我不要你做我的女朋友。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那一瞬间,她窒息了。她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她的手在他的手中轻微地颤抖,她的呼吸几乎停住。

  “不过,我得先赚到一千万。”他微笑了一下,打破了先前的庄重。

  “什么?”她惘然地看着他。

  他把她的手又捏紧了一点,说:“别担心,我会赚到一千万的。赚到一千万了,我就娶你。”

  她静静地看着他,看不出他是真诚的还是在戏谑。他脸上还是那样的微笑,嘴角的弧度很好看,眼神温柔得恰到好处。他的表情混合着自嘲、自信、忧伤、力量和野心,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强势,但不露声色。

  她突然害怕眼前的这个人。她对他的攻击性、他的深不可测,他身上一切让她着迷的东西感到害怕。

  “你还在生我母亲的气?你别往心里去。她说她的,我是我啊。”她的声音很小。

  他笑笑,说:“不。你母亲说得没错。社会多现实,多少父母在卖女儿。”

  “别这么说……”

  “你如此优秀,一千万不贵。”

  “……”

  “我一定会赚到一千万的,你要相信我。”他又捏了捏她的手,揉揉她的头发,像在哄一个孩子。

  她带着复杂的心情和他一起走到了大街上,正是热闹喧哗的上海夏夜。

  他们沉默地走着,一切又像回到了高考前的那个黄昏。过了许久,她转过头去看他。他脸上有种英朗的气质,看上去有些骄傲。她发现自己是这样爱慕他,爱到一颗心在隐隐地痛。

  分别的时候,风大起来。他们站在路边。他轻轻地搂着她。她抬起头来看他,想对他说,吻我。他看出她的意图,微微一笑,只是把她的脸按在胸前,俯首印一个吻在她的头发上。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丝丝拂过他的脸庞。

  那一刻,他们未来命运的种种幸与不幸似乎已有了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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