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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李天佐睁开眼睛。褚立炀注意到他的目光涣散,这就是说,这个人的确发生了某种精神的游历。李天佐把目光投到赵刚的身上,似乎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拿走了录音设备,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他真的是累了。

  “你不是要和我们说些什么吗?”褚立炀问。

  “我说,”李天佐说,“他怎么又进来了?他出去。”

  赵刚又到楼道去了。

  褚立炀说:“现在没有别人了,老李。”

  李天佐侧过头,尽可能看着褚立炀的眼睛,声调清晰地说:“操心一些,这地方现在充满了危险……所有人都很危险……最大的危险是意识不到危险……你现在根本没意识到怎么会有危险……要死人的,我跟你说,是要死人的……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等以后……你们会想起我……”

  褚立炀什么都没说,否则赵刚会听到的。

  ……

  谈话进行了很长时间,赵刚抽掉了半盒香烟。奇怪的是,在这么长时间里,既没见大夫也没见护士,整个医院就像是一座孤坟。

  褚立炀让赵刚进去。

  赵刚刚好看到李天佐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巴,好像下决心再也不说一句话的人那样。

  赵刚看着李天佐苍白的面容,问褚立炀:“他都说什么了?”

  褚立炀没有正面回答赵刚的问题,只是感叹说:“这个人总是让我惊愕不已。”

  第十四章 冬天无雪,夏天必定多雨

  棋局

  读者已经看到,苏北最初的反应是沉重,这种情绪直接感染了罗伯特·罗森。这个对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已经有相当了解的美国人心情还很少这样沉重过,他真的进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情境中去了。

  风景很好,但是罗伯特·罗森和苏北都没有兴致看一看那些显得异常辉煌的晚秋的山峦,在山峦上蜿蜒的壮丽长城。

  “他为什么要那样说?他要达到什么目的?”罗伯特·罗森带着很大的诧异。

  苏北别有意味地笑了笑,接着说:“我不知道。我常常不知道世界上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要那样发生。”

  罗伯特·罗森完全被苏北说到的事情搞懵了。他天真地想,这种极不谨慎的言论是不公正的,不应当这样说。

  苏北淡然笑道:“没有什么公正不公正的问题,罗森,在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问题。我告诉你一个在我们这里已经流传很久的对联——当然,这不是贴到门上的那种对联,它只是借用了对联的形式——‘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不行也行。’话很浅显,却道出了我们正在享受的生活的本质。”

  罗伯特·罗森悲哀地摇着头,觉得这一切都不可思议。

  常年失眠的吴运韬客观上总会在某一阶段为自己制造一个敌人,现在他已经具备把苏北作为敌人的条件。但是,他并不想致苏北与死地,他知道致这个人于死地会有后果。他仅仅是想敲打一下这个一直自以为是的家伙,或者把他边缘化为可有可无之人。这里面有没有报复心理?和当初不情愿地给他副主任的位置有没有关系?其实他没想这些问题。

  但是苏北想到了。

  他在札记中下结论说:“我和吴运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我们的相处含有巨大的危险。脱离接触,对我们双方或许都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他当时还没有做出选择。见到吴运韬的时候,他仍然像没有获得精神独立的人那样温和地打招呼,就像他从来没有被伤害一样。

  这不是世故,而是因为他还没有做出选择。

  他在想,但是他还没有做出选择。

  我们不能指责说苏北没有脱俗,说他应当毅然像王小波那样辞掉公职,为自己赎回自由……这没有道理。生活毕竟不是一种观念性的东西,人也很难成为某种理想的符号。在你进入到“超人”境界之前,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这段路铺就的是苦难和沉重……现在,苏北就走在这样的路上。当然,有一天他会走向另一条路,但那也不是他的选择,而是他眼前出现了那么一条路。他面前还没有那条路的影子,还没有。

  人们很快从一些似乎不经意的小事中闻出了味道,原来经常到苏北那里聊天的人现在开始回避他,对权力和利益抱着某种目的人很快调整了策略,在能够对他们的事情产生直接影响的人那里献更多的殷勤,必要的话,他们还要装作无意诋毁苏北一下;苏北要用车,汽车经常会出现意外情况,最后他没办法只好自己打车去办事情,五分钟以后,他会在马路上看到金超坐着刚才要的那辆不能开行的汽车扬长而过;他主管的部门逐步萎缩,直到所有人都认为苏北无足轻重而影响了别人的前程……夏昕愤怒地谴责吴运韬的行径,但是,并不影响他和金超的合作,在整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一个政治核心似乎正在形成。

  这一切对于一个在凡世行走的人来说,在精神上造成的创伤都是致命的。

  苏北承认,在生活的浊水中间,他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无能的人。当危险迫近的时候,他不知道怎样保护自己。他甚至不能够使自己从恐惧和痛苦中摆脱。而这一切竟然不是源自某种世俗的对位置和利益的争抢,仅仅因为某种毫无用处的精神探索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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