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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任命文件在职工中也没有引起什么议论,除了上面说到的原因之外,同时也和这次干部调整的幅度不大有关:全中心业务和职能部门十一个处级干部,保留不动的占到三分之二强。再者,权力在有资格分配或分配到权力的人那里是好东西,在老百姓眼里它什么都不是,连一根萝卜都不如,有什么关心的必要呢?权力在这个人手里和在那个人的手里,能够有多大的区别呢?所以,没有人说什么。人们早来晚走,做手头的事情,月底拿一份工资,仅此而已。对于他们来说,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八个小时,仅仅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很可能不是最重要的部分。妻子或丈夫冷淡了,互相不愿意碰,夫妻情事质量越来越糟糕,那么,就要想了:这狗东西会不会有了外遇?子女的书包里出现了那个年纪的人不该看的光盘,不该玩的游戏软件,是不是这孩子不好好学习,在外面接触了不三不四的人?得了病,跑了多家医院,没有一家把这病看出名堂,能够感觉到的只是身体日渐虚弱,暗暗盘算还会在世上走几天?男子正在被昔日爱得死去活来的小情人敲诈,把应当给女儿买计算机的钱买了铂金项链,小情人说:“你不行,你根本不懂这个……发票呢?我去换。”女人嫌自己的男人没本事,“你看人家王六,当官才几年?房子就买了,车就买了……你当不上官弄别的也行啊,你什么都不行,你连卖盗版光盘都不行——你干嘛非要到那个停车场去?你不知道那里有人憋着你呢?”利用单位管理漏洞暗暗赚了钱的人,耻笑着另一些人对官位的追逐,和自己的老婆吹嘘说:“让丫忙去!你看丫最后怎么着!直到把丫逮起来,丫也未必能赚到我这个数……”被兄弟姐妹算计了房产的人忙前忙后上法院打官司,想办法打听法官的家在哪里;物业中心的保安把老父亲打了,目前正在医院抢救;花一万三千块钱从潘家园一个湖南人手里买了一尊金佛,一鉴定,是一疙瘩废铜,这事还不能跟单位的人说;住在一层的人家,厕所里经常就会冒出屎来,找谁谁都不管;给老娘过生日,买回来的鸡被注了一斤多自来水,膛里面还有一块从屁眼儿塞进去的石头;粉条是明胶做的;猪肉馅是加了红色染料的肥油;金华火腿比灭蝇器还灵,挂在屋子里,地上立马就堆积起死苍蝇;从鱼肚子里面掏出一块白薯;白面里面被掺进滑石粉;自来水流出的是带腥味的黄汤;好好的一个孩子,上学走的时候还活蹦乱跳,因为妈妈跟他说中午爸爸回来,全家吃饺子,十分钟以后,孩子就被火车撞死在铁道道口上了,这个铁道道口已经连夺七条人命,没人过问,当妈的像野兽一样在空中抓挠着,扑向那堆血肉模糊的尸体,连哭声都发不出来……谁还会关心哪个人得到或失去权力了呢?

  得到权力的金超、师林平、夏昕、郑九一都沉浸在新角色的新奇感觉之中,这时候他们最大的冲动是尽快做出成绩来,让领导和同志们看看。好在他们当普通员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较好的项目基础,把行之有效的思路扩展为一个部门的运行规则,不是多么难的事情,一个月以后,各个编辑室就按照中心领导的意图拿出了本部门的发展设想,吴运韬对此很满意,徐罘也很满意。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平稳地开展起来了。徐罘在向廖济舟做汇报的时候,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像年轻人那样踌躇满志。

  廖济舟高兴地说:“好,老徐,挺好。”

  徐罘说:“吴运韬挺好……老廖就连你对老吴恐怕都未必很了解,这个人真的挺好,没有他,我很难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记得你说过,那里的情况相当复杂……”

  “我说过。”廖济舟说。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向十分缜密的吴运韬和谨小慎微的徐罘都把一个人给疏忽了,小看了,这个人就是李天佐。

  李天佐本来是一个对自己和对别人都不负责任,在夸张一点儿说,是既想毁灭世界同时也想尽快毁灭自己的人。他毁灭打死父亲的总务处主任的时候就想毁灭自己了,奇怪的是他没有被毁灭。由此他嘲笑公安机关是“屎蛋”。但是这不意味着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地去毁灭他人。他不再想去毁灭什么人,也不想把自己毁灭。相反,他还想做点儿事情,让自己也像一个人那样活几天。他觉得找到了做事情的机会。他突然产生出一种奇想:在这个从来不再指望的世界里,或许会为自己寻找到一个有价值的位置。

  他很关注中层干部调整。就政治表现来说,在整顿期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一百多员工恐怕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为积极,这一点,褚立炀知道,吴运韬知道,Z部党组恐怕也有人知道;他是整顿领导小组成员,而整顿领导小组行使的是中心领导班子的职责,他当了整整六个月“准领导”,过问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大大小小不少的事情,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

  就个人关系来说,目前掌握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实权的吴运韬心里应当清楚:是谁在关键的时候给与了他关键性的政治支持。在整个整顿工作期间,如果没有李天佐对吴运韬的支持与配合,杜一鸣会被开除公职吗?他吴运韬能站到现在这个位置上吗?他不能。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调整以后,李天佐在对吴运韬表示祝贺的时候,曾明确说到这一点,当时吴运韬嘿嘿地笑,说:“老李,来日方长,啊?我们来日方长呢!”这句简简单单的话给了李天佐巨大的期望。

  所以,相当一段时间,李天佐出现在人面前时乐呵呵的,好像遇到了不便对大家说的很大的好事。这个从来都是等着别人打水的人,每天早早就把办公室三只暖水瓶打好了开水。他非常有兴趣和大家聊天儿,讲述一些虽然下作但人很爱听的猥亵故事。他约于海文等人到梦云酒家喝了好几回酒,说是他想开了,“人一辈子不就是那么回事吗!”他甚至为一个同事的女儿上小学的事骑上车跑遍了南城,一直到把事情办妥,那个同事省下了一万二千元的入学赞助费。他对新任中心领导班子的人都很客气,尤其是徐罘,每次徐罘从他面前经过他都要停下来等着他过去,脸上带着见到了他最想见的人的表情。徐罘就想:“这个人真像大家说的那样坏?”

  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让人无法容忍的是,有的犯了错误的人都被安置了,唯独他一人被闲置在外,而这次干部选拔,无论社会舆论还是Z部的文件,都把一个人的政治表现列为第一条标准……然而这只是李天佐看问题的角度,从公众舆论角度来看,领导班子这样处理李天佐的问题是对的,有的人盛赞了徐罘的聪明。“如果李天佐这样的人也当了领导,我只能说我们这个社会已经相当危险……”为什么员工中有这样的话,与那个小本有关,与李天佐平时的为人有关,与人们对于未来局面的期待有关。在这一点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顺应了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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