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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真的,这是我真实的想法。大概是因为二十岁之前无端享受的福气太多了,需要我用今后的大半辈子来补足,这一点我并没有不甘心。如果这样做了能让我以后睡觉能安稳一点,我会做得很好,所以你千万不要觉得我帮你爸爸的忙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如果真的有,那也是在给我自己赎罪。”

  苏惠继续苦笑,这个人说得这样透,一点点幻想的机会也不给她。

  “所以,回来吧,好好陪他们一段时间,我再不能给你任何影响了,你走在路上也没有人会把我和你联系在一起。再说,你妈其实还蛮喜欢那个小子的!”

  苏惠点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工作也不要太拼命。”苏惠结结巴巴了半天,才道,“其实,钱也没有什么好的!”

  贾嘉聪笑道,“苏惠,这句话,真的是只有有钱的人说出来才有说服力。其实,你不必说出来,你早就在金钱上打败我了,只是自己自尊心作怪不想承认罢了。”

  苏惠手指随便拖了张纸捏起来,紧紧捏在手心,胜利来得真突然。

  电话挂断之后,苏惠发呆半晌,最后给肖谨打了电话。

  肖谨从学校飞奔到苏惠身边的时候,她正坐在店里发呆,日光灯照在她的脸上,煞白。苏惠瞧见肖谨回来,起身拖着他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抹眼睛边上的眼泪。

  “怎么了?别只是哭啊!”

  苏惠闷闷道,“我要回家了,我想回家,我一定要回家去!”

  肖谨忙伸手捏住苏惠的手,再伸另一只手摸摸她的额头,哄道,“好的好的,想回就回吧!”

  苏惠忍不住想要哭,可是路上人太多,只有憋住让眼泪静静地流。

  “我妈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

  “我是不是挺不孝顺的?过年的时候她明明就身体不好我还非要和她生气,还一定要离开家里,还非要走,走了也不给家里联系。我是不是特别让父母操心?”

  肖谨一边伸手给苏惠抹眼泪,一边道,“不是的,其实都是我自私,是我一定要带你走的。”她可以不走,她可以留在那个地方,她有良好的家庭,完全能够给她建立一个避风的港湾,可是他出于自私的理由强行将她拉扯到自己的身边来,他才该是害怕的那一个,害怕有一天苏惠知道了他的真正目的会舍弃他。

  苏惠一边抽泣一边道,“我不想哭的,哭得真难看。”

  “我们马上买机票去,马上就回家,店给琴姐看,反正她也是半个老板也该出力。”

  苏惠猛点头。

  “我也去给公司请假。”

  苏惠马上道,“你不用去,你留在这里,既然是实习就该认认真真,怎么可以耽误?毕业后第一个工作十分重要。”

  肖谨笑,“苏惠啊,你怎么还是这样本末倒置呢?对一个人来说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钱是可以挣的,可是人却是不能回来的。”

  苏惠觉得眼泪不好,眼泪遮挡了她的视线,让肖谨的脸模糊起来,她居然在肖谨的脸上看到了类似沧桑的感觉。

  第四十三章 他的世界

  肖谨曾经理所当然地觉得钱更重要些。

  肖谨理所当然地觉得所有人都要对他好,理所当然地接受别人的爱,理所当然地挥霍,只因为他是一个儿子,是众人期盼了十几年的儿子,更是一个聪明得不得了永远得第一名的儿子。他一句话能让所有人高兴得哈哈大笑,哪怕他指着太阳说它是六边形的,长辈们也笑眯眯夸奖“真聪明”。这些理所当然让肖谨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在他的世界里就跟神一样的存在。

  上面的几个姐姐怕他宠他纵容他,外面的人因为父亲的关系讨好他,他看着父亲用一叠一叠的钱抽别人的脸蛋,那些人还要笑嘻嘻地说抽得好,然后跟哈巴狗儿一样腆着脸去接钱,无数次这样的场景,那个时候的肖谨觉得钱多重要啊,没有钱没有一切。

  肖谨家的房子仿佛一个庄园,前面一个巨大的水池,本来是养鱼,因为肖谨说金鱼好看就全部养了金鱼,不过没有人会照料,几天就一片一片的死掉。金鱼白白的肚子翻在水面上,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难看!因水里养分实在太好,长满了水葫芦,葱葱郁郁铺满整个水面,会开出彩色的花来,那花娇嫩多汁,拿在水里轻轻碰一下就会出现一个难看的印记化成一摊汁水,片刻肖谨又觉得没意思起来,让人把水葫芦全部捞起来丢掉。房子有三栋,成片连在一起,颇有点气势。肖谨最喜欢中间的那一栋,他很霸道地把姐姐们都赶去别的地方住,从小父母就说整个肖家都是他的,他也就不客气地将肖家看成自己的东西。姐姐们被欺负,面上会现出不耐烦和隐忍来,也有某种隐晦的害怕和恨,肖谨看不出来,反而很得意。

  肖谨长到十五岁,觉得这样的生活会天长地久,他很少往后看也很少去注意家里人越来越焦虑的脸。父亲会在很晚的时候才回家,然后将熟睡的他拉起来,肖谨一边揉眼睛一边看坐在自己房间里抽烟的父亲,红色的烟火一点在黑暗中明灭,呛人的味道弥漫在房间里。父亲的眼睛里黑夜里发光,狼一样的亮,“肖谨,你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咱们肖家就靠你了!”有时候父亲喝醉酒回来,也会将肖谨拉到一边去看半天,骂道,“你个狗崽子被我养成这样,不像我儿子了,你该再狠一点!”有时候父亲也会请一些传说中的文化人来家里看风水谈风月,然后很矫情地道,“肖谨,其实爸爸也希望你这一辈子活得安安生生的。”

  肖谨觉得自己父亲是神经病,有这样折腾儿子的吗?不过肖谨还是很感谢父亲,毕竟他是万能的,他给他擦屁股的时候尤其干净。

  直到有一天,父亲很颓然地回来,嘴巴里说着完了都完了,母亲很惶恐地收拾家里的东西找地方要藏起来。父亲狼一样的眼睛又看着肖谨,然后大骂他。肖谨很漠然地看着一切发生,还来不及反应,肖家这一颗茂盛的大树就倒下来,树上的小鸟惊飞四散,父亲被关进一个地方,母亲和姐姐们将家里的金银一包一包的送出去,他还小,一点忙也帮不上,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走出去的时候知道有人敢在自己背后吐口水了。肖谨和那些人打架,可是以往让着他的人们一点也不谦让了,他被揍得很惨,全身青紫。他回家去,母亲抱着他哭,大骂那些没有良心的人,道,“要是你出了事情,我也不活了!”姐姐扇了他几个巴掌,说白吃了十几年的干饭,关键的时候不仅帮不上忙还给惹麻烦。

  父亲不光彩地自杀,母亲一夜白发,然后重病,在冬天很凄凉地死去,死的时候门庭冷落,肖谨觉得母亲翻白的眼珠子跟那些金鱼翻白的肚子一样,很难看。

  最后,在某一个夜晚,姐姐们塞了几个东西在他的手里,让他走,永远也不要回那个地方,永远也不要说起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家。他极其懵懂,惶惶然中随便买了车票去别的地方,在火车轰隆隆的声音里他才记起来,他的指甲划在坚硬的铁皮火车上,一下又一下,慢慢划出一个肖字。他会忘记他生长过的地方,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姓肖,不会忘记父亲骂自己狗崽子的样子,也不会忘记姐姐们被欺负的时候的表情。

  他开始在各个地方辗转,去银行提款机查询的时候剩余金额全部是零,他没有钱,蹲在街道的角落里闻着食物的味道肚腹里饥火燎烧,他微微闭上眼睛回想母亲做的饭菜,狠狠地吞口水。那两年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回想自己的家人。父亲很晚回家,但是每天还是回了的,早晨在楼下面大声叫嚷着晚起的人永远不会发财,斥责几个女儿不勤奋努力一辈子都给人卖命的份儿;姐姐们在家里永远都小心翼翼的,再不愿意每天早晨还是会温柔地叫肖谨起床,给他准备洗脸水牙膏牙刷和水杯,有时候肖谨会故意耍奈不起来,姐姐们就会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他很恶劣地慢吞吞下楼,果然听见父亲骂姐姐们一点小事也办不好;母亲在家里很温和,但是在外面却是个脸黑的雷公,据说母亲年轻的时候能拿一把菜刀赶走小混混们,但是肖谨从母亲永远笑眯眯的脸上看不出来那些传闻。

  肖谨躲在桥洞里在睡梦里笑,泪流满面,只要再见一次姐姐们就算被他们骂他也绝对不回嘴。

  肖谨曾经偷偷回去过一次。三栋楼房孤零零地立在那个地方。池塘都干涸现出淤泥来。房子里没有一点灯火声音。他去跟一起要饭地人打听。那人一边抓虱子一边道。“死了。散了。谁知道啊!”

  肖谨再次走开。他发誓一辈子再也不要回来。

  然后开始真正地流浪。在人海里穿梭。看那些笑得灿烂地背书包地学生们。他会恶毒地想。他们能笑得这么开心。是因为他们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地真相。肖谨不知道还有什么是能够让自己留恋地。也许死去才是最好地选择。但是父亲那一句狗崽子总是让他惊醒然后再次踏上去别处地路。他应该要找一个地方像父亲说地那样一辈子活得安安生生。

  他路过一个又一个地城市。没有找到值得他留下来地原因。直到有一天他在一个大大地商场前面看一个躺在小木板车上地残疾人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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