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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冯筝在学校教初中语文,还是班主任,待遇不怎么样,担子却很重。她性格比较柔弱,与人无争,所以在学校只有干活的份儿,好事儿很难摊到她头上。就拿去师大进修来说吧,教导组的人都快轮遍了,她这个老资格还没着落呢。

  已经正式开学一周了,冯筝还没进入状态。夫妻不睦消耗了她太多精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焦虑和郁闷像两只哈巴狗,总是紧跟在冯筝身后。可能是因为睡眠不好,她的精神比

  以前差多了,头脑昏沉,气色不好,头发一把把地掉。这当然会影响她的讲课质量,颠三倒四,错误频出。上学期有学生家长写匿名信告了她的状。校长找她谈话,她肚子里的苦水倒不出来,心中的委屈又重了几分。

  冯筝是在课间给岳子行打电话的。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火,委屈得直想哭,可马上就要上课了,只好强忍眼泪。工作是最好的解脱方式,一堂课下来,她感觉已经好多了。岳子行这样对她已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一年两年,她早已习惯了,习惯委屈地忍受。冯筝曾把忍受委屈当成爱情的一部分,以为爱就是包容,包容就是爱。然而,一切都在变化。冯筝在忍受岳子行感情变化的同时,惊异地发现自己也在改变。她的包容心减退了,对委屈不再甘心。失望和愁怨像一张网,时常将她困在中央,从前她是逆来顺受,现在却好想将网冲破,出去寻找过去的欢乐。

  开饭时间已过,别的老师都去热饭间拿饭了,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学校没有食堂,教职工都是自己带饭,中午热着吃。冯筝没心思吃饭,耳边老是回荡着岳子行的毒声恶语。她感觉眼睛发紧,脑袋发昏,就伏在桌子上假寐。下午她还有两堂课,不眯一会儿不行。

  手机滴滴响了两声,是高老师的短信:中午不拿饭了?高老师教初二数学,比冯筝大一岁,平日和她很谈得来,关系比一般同事近一些。她很纳闷儿,这家伙怎么知道我没去拿饭?她给高老师回短信:不想吃,谢谢你。

  不大一会儿,高老师把冯筝的饭盒送来了。冯筝虽觉得高老师的热心稍显过分,可心头还是一热,正要道谢,几个老师拿着饭盒回到了办公室。有人说,哟,高老师给冯老师送饭来了,啥时也给咱送一回呀。

  高老师干笑两声,慌忙跑了出去。

  冯筝把饭盒放在一旁,继续趴在桌子上休息。老师们边吃饭边聊着正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都是婚外情的故事。冯筝觉得他们在影射自己和高老师,越想越气,干脆走出办公室来到外面草坪边。阳光灿烂,绿草如茵,不少没去吃饭的学生在操场上欢快地玩闹。望着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们,她深切地感到岁月是多么蛮横,那么快地掳走了她的青春和快乐,永远都不会归还。

  高老师影子一样跟了过来。冯筝怕人家说闲话,想马上离开,可又不好伤他的面子,只好傻傻地站在那里。

  高老师关心地说,小冯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给我说说。

  冯筝笑笑说,没什么啊,我这不是挺好吗?

  骗谁呀,总生闷气不好,时间长了会得病的。这样吧,下午你后两堂没课,我请你去跳舞,放松一下。

  真的没事儿,我不会跳舞,也不想跳。

  不会跳我教你啊,跳舞挺好的,听听音乐,散散心,还能锻炼身体,跳过你就知道了,到时候还怕你上瘾呢。

  冯筝说,以后有空再说吧,快上课了,我得准备一下。说完转身就走。高老师跟在后面说,算你答应了啊,到时可别不认账。冯筝好像没听见,一边用手梳理着耳畔的头发,一边步履如飞。

  冯筝上完两节课,就去幼儿园接了特特,带他去医院换药。特特头上的伤口愈合很快,医生说不用做脑电图,她终于放了心。

  冯筝在回家的路上买了菜,回到家中开始做饭。接孩子、买菜、做饭是她的下班三部曲,除了周末一天都不能跑调。原来岳子行也接孩子,也买菜做饭,后来一天比一天懒,成了甩手掌柜。冯筝对岳子行不干家务活没多大意见。他接孩子总是误点,有时还忘了;他不会挑菜,也不讲价,所以老花冤枉钱把破烂货买回家;他做饭费水费油费料,还不好吃。现在他什么都不干,冯筝一个人操持家务,虽然累点儿,倒觉得清爽顺手,也少生很多闲气。

  岳子行回来了,进门就黑着脸一言不发。冯筝心想我还没丧脸呢,你倒摆出吃人的架势,那好,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你绷脸我也绷脸,看你能咋样。

  从吃饭到特特睡下的三四个小时里,夫妻俩没说一句话,完全是那种冷战的阵势。冯筝害怕冷战,一冷战家里就成了冰窟,心也成了冰疙瘩,那滋味比挨骂挨打还痛苦。上次冷战才刚刚过去几天,今天又不明不白地弄成这样,气得冯筝真想大哭一场。

  冯筝做完晚间的最后一项家务,打开电视心不在焉地看着。岳子行在打电脑游戏,见冯筝进了客厅,就故意出手很重,把键盘砸得山响。冯筝昨晚偷看他的手机,他在撒气,在泄愤,在示威。他本想一进家就质问冯筝为什么要那样做,可他一看到在厅里玩耍的特特,就忍住了。冯筝提醒过他,不能当着孩子吵架。他也不想吓着孩子,不想看见孩子惊恐茫然的眼睛。但他知道,这一架是非吵不可的。

  冯筝实在受不了岳子行打电游时弄出的夸张噪音,就关掉电视回卧室,关卧室门时,她忽然来了邪火,手下用了狠力,只听门砰的一声,震得屋墙都颤抖起来。冯筝吓了一跳,惊异自己竟摔了门,也害怕岳子行就此向她发难。

  果然,冯筝立刻听到厅里电脑椅响了一下,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然后门被撞开了,岳子行冲了进来。他重重地关上门,一把揿亮灯,阴沉沉地说,冯筝,你到底想干什么?

  冯筝怔望着岳子行,双手和嘴唇都在微微颤动,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她以前见过岳子行这副模样,有一次他逼上来的时候,甚至还用手指点着她的鼻子,当时她没怕,她知道他不会打她。可她现在怕了,不是怕岳子行动手,而是怕他的脸。丈夫的脸狂怒和凶狠,已经见不到一丝柔情。对于一个妻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的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岳子行又在逼问。

  冯筝疑惑地盯住岳子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这个男人是岳子行吗?是我的爱人吗?是特特的爸爸吗?如果是,他为什么这样陌生?为什么如此对我?如果不是,那么他又是谁?他究竟想要怎样?

  岳子行抬高嗓门说,冯筝你怎么哑巴了?害怕了吧,背地搞小动作时怎么不害怕呢?

  冯筝被激怒了,终于反击道,岳子行你今天把话说清楚,我背地搞什么小动作了?心里面在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可我没搞什么小动作呀,难道有人说我和高老师的闲话了?

  什么小动作我就不说了,说出来没意思,伤感情,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你怕伤感情?你懂什么叫感情吗?你伤我伤得还少吗?

  岳子行愣了一下,眼神中有捉摸不透的东西一闪即逝。

  冯筝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说,你怎么也哑巴了?你今天上午莫名其妙地骂人,晚上又是这个样子,我也正想问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呢。你说我背地搞小动作,我一时想不起来,想起来我会告诉你。但我现在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没搞什么对不起你岳子行的小动作,就算搞了,也是逼的。

  冯筝还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几下,话没出来,眼泪却下来了。

  冯筝的强硬出乎岳子行的预料。他无比震怒,刚想要将其揭穿,忽见她泪雨滂沱,嚣张气焰顿时收敛。他气鼓鼓地咬着嘴唇开门出去,又轰然将门带上。

  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夫妻俩卧室的门被摔了三次,声音像三声爆炸。

  冯筝生怕孩子被惊醒,赶紧跑过去查看。特特睡得正香,不知道爸爸妈妈的冲突会那样吓人。冯筝伏在孩子身上无声地哭泣。她想起小时候哭鼻子时,妈妈总说,哭,哭,你就知道哭,除了哭你还能干什么?如今自己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她似乎还是老样子,除了哭什么主张都没有。

  寂寞、委屈、忧伤的时候,冯筝总是回想过去快乐的日子。回忆虽是一方良药,可以填充空虚驱赶哀愁,可用的次数太多就不灵了。冯筝不明白,为什么快乐总是那么短暂,为什么短暂的快乐过后,漫长的痛苦会接踵而至。她想,人大概和鱼儿一样,快乐就是诱饵,咬钩的瞬间是愉悦的,而代价却无比惨重。所以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鱼儿,虽然不知道岳子行到底是不是命运抛给她的诱饵,但吞下以后的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冯筝是在大四上半学期遇到岳子行的。那年秋天,她在学校招待所勤工俭学当楼层服务员,每周值三个夜班。岳子行和另外几个一同进修的同事就在冯筝的学校上课,住在学校招待所,正好是冯筝负责的楼层。冯筝对岳子行很有好感,因为他从不光着膀子穿着裤衩在走廊里乱窜,从不像别人那样到她的值班台前色眯眯地穷聊。岳子行对她一直都很客气,每次买来水果或小吃都分给她一点儿。她开始注意他,渐渐感觉到了他的正直和朴实。她找借口接触岳子行,有事儿没事儿都到他房间里打转,两人的关系因此近了许多。

  岳子行有个习惯,常在晚上九点左右到招待所对面的街上打磁卡电话,打完电话总是春风拂面。冯筝当然不知道他是给大连的谭璐打电话,但能猜到他在和一个女孩子热恋,于是心里就落寞得很。很多个夜晚,一些人在房间里打扑克或喝酒,岳子行却在一旁看书,或到楼层的天台上闲坐,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有天晚上,冯筝去天台晾衣服,无意间发现岳子行在偷偷抹眼泪,便隐隐地动了芳心。她很难过,明明知道他伤心,却没有办法让他高兴。那阵子岳子行情绪低沉,晚上也不出去打电话了。冯筝揣测他和那个女孩闹了矛盾,心中窃喜,同时也为他担心。

  一天晚上九点钟,岳子行愁眉苦脸地出去了。冯筝知道他又要打电话,心里便有些苦涩。一个小时过去了,岳子行没回来,两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是没回来。冯筝很着急,不由自主地下楼找他。她走出招待所,看见岳子行正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话亭边的马路牙子上,在昏黄的路灯下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

  冯筝走过去,安静地坐在他的身旁。岳子行半天才发现冯筝,诧异地问她怎么在这儿。他的声音很虚弱,仿佛所有的精力都已消耗殆尽。他刚才肯定哭过,街上的灰尘附着在脸上,使泪痕十分明显。

  冯筝说,我早就知道你不开心,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帮你。

  岳子行说,你坐在这儿陪我就是帮我了。

  冯筝的心颤了一下。这样的情景,这样的话语,使她对这个大连来的大男孩有了特殊的感觉,那感觉就像一汪温泉,在心底积累翻腾了很久,此时此刻汩汩而出,细的,甜的,热的,乱的,充实而甜蜜。她明白,那感觉就是她的爱情。

  冯筝问,她是谁呀?她在哪里?

  岳子行没有回答,他不想把自己和谭璐的伤心故事说给冯筝听。他和谭璐分手已经半个月了,分手原因是谭璐总和何铁犁在一起玩,令他怀疑谭璐已经移情别恋,终于忍痛挥刀断爱。谭璐在电话里说何铁犁是她的高中同学,当兵复员后总来找她,两人只是好朋友而已。可岳子行根本不信,认为男女之间不可能存在友谊,所谓的友谊都是情爱的幌子。他可以接受不爱,但无法容忍不贞。半个月来两人断了音信,岳子行反思之后有些后悔,今晚打电话给刘大昆就是想打探谭璐的消息。刘大昆说谭璐在电话里告诉他,她和何铁犁已经明确了恋爱关系。放下电话,岳子行知道一切真的结束了,在街头大哭一场。岳子行哪里知道,他不在谭璐身边的时候,空虚无助的谭璐在何铁犁的攻势和父母的撮合之下芳心有所松动,而他的疑心和无礼是她弃岳投何的真正原因。事实上,等谭璐发觉自己依然深爱着岳子行时,他已像断线的风筝飘然远去。

  冯筝见岳子行不出声,以为他不高兴了,就不再言语。午夜的小城,街上很清静,夜空飘着稀疏的雨点儿,远处传来消夜的叫卖声。

  冯筝说,我请你喝鸭血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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