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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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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外面已经下了雪。黑色的夜里,白色的雪花临风飞舞。路旁的树丛上积了一层剔透的雪被子。夜晚行人少,整个世界安详静谧,像是一位穿了白衣的圣洁修女,不容破坏。我一脚一脚地踩在厚厚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上次下雪的时候,林大人牵着我的手,在路上狂奔去了电影院,为了我,30多岁的他如同毛头小子一样地和人打架。时间不过须臾,心意却遭风雪。 抖落一身的白雪,背着运动包踱回家里,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在门口。这个身影在这半年来经常在我脑海中不由我控制地呈现,无需广告费,无需赞助商,像是午夜各路电视台不停重播的直销广告。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意气风发。他有着墨黑的眼睛,有着与这个年龄不相配的清澈的眼神,这种眼神应该让无数个女人怦然心动。然而昨天我才知道,这样的清澈背后隐藏着众多复杂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承受不起。 我第一反应就是转身走开。我不愿面对那些真相。所谓的真相在信任破坏之时,注定将变成一场狡辩,即便那个真相会有多合理。我讨厌摇摆,讨厌以后不断的猜疑,趁我还有些理智,我要继续冷静下去。 我转身走的刹那,却意外地听见了林林的声音。林林从林大人的身影中跑出来,奔到我面前,用一种奔丧的口吻跟我说:妖子,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你爸爸脑溢血,现在正在住院。你妈妈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打了一天的电话也没联系上你。她托人去我家要了我的电话号码。你手机关机干嘛去了啊? 我一个踉跄,沿着墙壁滑下去。 林子松是怎么把我接住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我旁边说:妖儿,坚强一点,先给家里打电话,再想办法。我已经预定好机票了。听天气预报说,明天的雪会更大,开车回去会封路,航班也会受影响。我们争取今天晚上出发,能赶到你家。 我颤抖着拿出手机,开机后立刻给我妈打电话。我妈的声音单薄得像是秋夜里最后一片枯叶。她说:耀华啊,赶紧回家。你爸爸撑不过今晚了。 我的脸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水泽。死亡这个话题这几天不停地在我耳边提及,但好歹提及的时候都是过去时,死神倒也不是那么触目惊心,现在不一样,他直逼现场,扼住我的喉咙,让我难以思考。过道里的感应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恍惚中,我彷佛看见手术室里指示灯,闪烁着生命起伏线的仪器,插满各种管道的老人——那是刚正不阿说一不二的我的父亲,是一棍棒下来让我躺床上两天的父亲,是逼我从小看《毛泽东选集》的父亲。六年前,为了躲开他,我一口气报了离家万里的学校,两年前我一鼓作气继续北上,到了离家几千公里的北京。这两年,我只回家一次。当时父亲背脊有些佝偻,额上的抬头纹像是被利器一刀一刀刻上去,但他说话的时候依然是一板一眼。我们平静不过一天,第二天就斗上了嘴,第三天他就开始挥他手里的拐杖。我一气之下,打包回了北京。 我抹了一下脸,深呼吸了一声说:妈,你让我爸坚持住。我今晚到家。你跟他说,这次我回去什么都听他的,我再也不来北京了,我以后一定陪在他身边,只要他活下去。 挂了电话,我对林子松说:你带我去机场。回去后我把机票钱打给你。 林子松搂着我的手加重了力道,却没有回任何话,说道:我们走吧。 雪花在车灯前乱舞。刚才这些可爱的精灵现在看来却像是邪恶的幽灵。林子松开得飞快,闯了好几个红灯,终于赶在离飞机登机结束时间的最后十分钟到了机场。 跑到飞机登机口,我狠了狠心,对拿着两张登机牌的林子松说:你不要去了。我妈会误会。 林子松眼里有受伤。刚才的一路狂奔,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色有些红润,在白色衬衫的映衬下,像一个少年般的血气方刚。 他说:妖儿,我跟你回去。你这样走,我不放心。 我看着他说:Roger,谢谢你今天晚上做的一切。你见过林林了,应该知道我了解到了一些你从来不曾跟我说过的往事。目前来说,我需要时间去沉淀和消化。有可能沉淀不下去,消化不了,所以你千万不要等我了。 我拨开林子松的手,大步走到机舱里。飞机飞往的方向,有我顽固的老父在等我。 老家的天气即便在晚上,也是温暖湿润。三个小时后,我在暖风中打车到人民医院。 死神比我先行一步,我那被我忤逆了近30年的老父终于狠下了心肠。他在我冲入医院的前一秒停止了呼吸。我进去的时候,白布还没来得及盖上他的脸,看去像是一个安然入睡的老年人躺在床上。如果不是我满脸泪水的母亲抱着我,我几乎不能把死人这么残忍的称号放在他身上。他的身体还热乎着,他的手还有温度,彷佛他随时都能抓起身边的硬物砸到我身上。然而他就这样走了,走之前都没有看我一眼。 没想到再见面时,却是天人相隔,永不得见。 丧礼结束后,林林打来电话。那时南方的天气像是初夏班的湿暖。墓地边的树林张牙舞爪地伸展着枝桠。阳光透过枝桠点点地洒落下来,在我黑色的棉衣上画出大小不一的光斑。我躺在一把木质躺椅上,眯着眼睛仰头看太阳。看空气中的水珠子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五彩的光。 林林说北京暴雪,所有航班取消,赶不过来参加。我说没关系,老人家知道你的心意就好。我托她帮我把北京房子里的东西廉价转卖退租了。 电话那头林林的声音低低的:妖子你再想想吧。其他事情等你回来再说。 有松鼠在树林里跳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坐起来,捡了地上一个松子说道:我陪我妈散散心。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那边租着也费钱,你帮我退了吧。 林林在那边沉默了几秒,说:他来找过我,问了我你家的具体住址。他说你以前在公司留的地址不详细。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所以跟他说,你过几天就回来,让他再等一下就好了。你们还是坐下来聊一聊吧。也许事情会有转机呢。 我说:林林,如果我知道他对我说过谎,他解释的内容再真实,我也会怀疑。疑神疑鬼地过日子,只能让两人过得举步维艰。我害怕他跟我解释完了之后,我说服自己相信,事后我不停地去翻这个疮疤,这样我会很累,他也会累。我是个婚姻完美主义者,容不得半点沙子。 头七过去,我妈这个无神论者说要去拜拜佛,我陪我妈去了一趟普陀山。我想现在冬天不是旅游旺季,普陀山香客和观光客不会很多,去了刚好散散心,我立刻答应前往。 我妈在我的陪伴下,变得平和很多。山上云雾缭绕,树木参天。我们踩在松软快要化泥的枯叶上,冷风嗖嗖地吹来,刺骨得让人发疼,我们还是默契地放弃了代步车,就这样走了一下午。 下山的时候,我妈说:耀华,妈妈在这里陪爸爸,看看家里养的两只狗就好了。你喜欢北京的话,就留在那里吧。不高兴的时候再回来。 我说:我现在不高兴了,所以回来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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